“哎呀,到底是小姑娘,恢复得真快啊……”
一句又一句,隔着门清晰地传进来,那些平时也经常加入的谈话,这会儿听上去两个世界似的陌生和遥远。我捂在被子里,手和脚都蜷着,可还是觉得一个劲的发冷。于是把头闷在被子里,想不去听那些声音,想不去因为那些声音而响起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情,想快点睡着,然后第二天睁开眼,发觉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什么店烧了,什么三十亿,什么全血高切粘度过高,什么癌变……
可越是这么想,越是睡不着觉。
那滋味火烧火燎似的难受。
随着外面声音逐渐散去,四周再次被医院特有的寂静所覆盖。
身上的冷却并没有因此而减轻,反而更重了些,冷得脚底心发疼。于是心里头那股难以名状的恶劣感更强了,随着那股冷一点一点挤压着我的心脏,而医生那些话车轮似的在我脑子里不停旋转着,无论我怎么抗拒,一遍又一遍强迫我回忆着它,咀嚼着它,吞噬着它,又转化成一种更加凌厉的冷,毫不客气地穿透我身上厚厚的被子,一次又一次在我心脏和四肢间划过。
突然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窒息。
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头在外面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抬眼朝边上看了一眼,就看到见边上那张床有道身影横躺着。
瘦瘦长长的身体,散散长长的头发。
意识到我的目光,她侧头转向我,那双眼在夜色里几乎模糊成一团,黑漆漆,只有两道深深的眶在眼窝里凹陷着,一眼望不见底的深。
一时间的心跳加快,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撸了撸肩膀上的被子闭上眼。
这个几乎每晚熄灯都能看到的身影,我已经见惯不怪。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脸有点冷。
不知道哪里来的冷风一丝丝吹在我的脸上,很细,但冰得让鼻子尖微微发麻。我忍不住再次睁开眼。
然后感到自己心脏收了一下。
头顶一双眼睛漆黑成一团压在我正上方,在我盯着她看的同时目不转睛看着我,嘴唇微微蠕动,像是在说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我想是不是自己又厣住了。试着动了下肩膀,很快发觉身体不听使唤,想发出点声音,可是刚张开嘴,突然感觉到自己喉咙口冰冷冷一凉,然后一紧。
这感觉和中了十五万后的第二天早上做的那场梦感觉很像,可这会儿似乎更真实一些,因为我可以听到我呼吸的声音,还有隔壁病房低低的说笑声。我再次尝试动了动手指,但手指的血液像是被凝固了,只感觉脖子上那种冰冷的感觉越来越紧,我开始用力挣扎起来,极力地试图通过喉咙发出点声音,可除了剧烈的喘息声,什么都发不出来。
头顶那身影慢慢升高了,在我用力挣扎的时候那张苍白的脸整个儿朝下俯着,静静对着我的脸,身体悬在床头,两只手垂在我脸两边,一动不动看着我。
就在这时我感到脚下冰冷冷毛乎乎的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动。
用尽所有的力气让自己的头稍微抬起一点,我匆匆朝脚板前看了一眼,就看到脚跟处的被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钻着,随着那种毛糙感觉的游移一上一下起伏,慢慢一团漆黑色的东西从我两只脚中间钻了出来,而我的神经在那一瞬间猛地崩裂。
那是颗头颅,从被子里滚落出来的同时在我脚跟前打了个转,一骨碌转向我,是一张不知被什么东西用力碾过后残缺了一半的脸。另半张脸以一种奇怪的样子朝那块被碾的部分凹陷着,靠近鼻梁部分一只眼球直愣愣对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就像我头顶那双和夜色模糊成一团的眼睛。
我条件反射地一蹬脚。
很用力,把我盖在身上的被子都给蹬开了,一股冷风瞬间包住了我的身子。冷得一个激灵,再朝下看,那颗头颅不见了,我刚想趁势伸手去拉脖子上紧紧缠绕着的那样东西,冷不防一只手从床边直拍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后是两只,三只,四只……
越来越多的手,我看得一时忘了自己所处的境地。
等我从这一刹那的僵直中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被无数只苍白的手压制住了,那些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手,一只只横在我的床上,手腕以上部分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有。
脖子被勒得透不过起来,而这当口,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以前也不是没被鬼压过床,但没有一次像今晚这样的,这已经不是精神上的袭击了,这些从这医院地下一层而来的东西,以往只是远远安静地在某个角落,或者更近一些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朝我看,今天直接近我的身了!这是怎么回事?!姥姥给我的珠子对此怎么会没有一点点反应?!
很多的问题,可是根本来不及在脑子里好好整理,只觉得太阳穴两边鼓得快裂开了,我的脖子被那个冰冷的东西紧缠着,一点点收紧,又以一种明显可以感觉的速度在一点一点往上提。 几乎感觉自己的头要被从脖子上拉下来了,可我所能做的只有用力张着嘴,僵在床上一动不能动。
突然脖子猛地一松,在我眼睛已经开始朝上翻的时候。
一大口空气蓦地灌进喉咙里,呛得我一阵猛咳,这同时身体一下子自由了,我整个人被这阵咳嗽震翻到了床底下。
一时眼泪鼻涕呛得我眼前一团模糊,匆忙间用手把眼睛擦干净了,一抬眼就看到床底下一团漆黑的东西朝我这里倏地袭了过来,只觉得半边身体冷不丁地一寒,条件反射地低下头,那股寒气消失了,而床底下亦是空空荡荡,连床单都没有飘动一下。
我下意识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原本蠕动得蛇一般那些一条条盘横在我床上的手不见了,像是从来它们就没有真正出现过,只有我那条被子扭曲着,被我的动作拱成一团,一边朝下垂着,有气无力斜搭在床铺边缘。
沿着床再往上看,我的身体不由自主震了一下。
那个悬在我床头的女人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勒住了,手和脚反扭在身后,头以一种别扭的方式朝天仰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扯住了她那把凌乱的长发。她就以这样的姿势在我床头上死命扭动着,嘴开合得很厉害,可是嘴里依旧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突然她的身体触电般一震,两眼朝下一翻死死盯住我,伸长了脖子朝我方向猛地一倾。
我一呆。
没反应过来,她的头再一次朝上翻了起来,脖子被迫绷得很紧,隐隐上下波动着,似乎里头有什么东西正试图透过脖子上那层皮朝外破出。
片刻咯的一声轻响,她的脖子裂了。延着下颚到胸口一直线破出道笔直的口子,一只手从那道口子里慢慢伸了出来,修长的指尖带出一股漆黑色的雾气般的东西,然后掌心朝上轻轻扣住那女人极力挣扎着的下巴,朝边上一拧。
那瞬间我似乎听到空气里一声尖锐的嘶叫。
很轻,也很远,但让人不由自主全身一凌。只觉得耳膜微微颤了一下,在那声嘶叫声过后,我看到那女人一直挣扎着的身影不动了,从身上那道笔直的伤口开始,越来越多的黑雾由里面喷涌而出,慢慢的那身体在这些急速而出的雾气里融化了。事实上我也不确定该用怎样一种说法去形容她当时消逝时的模样。就像融化了似的,她身体那种一点一点黏液似的从半空流淌下来,又在碰到地面的一刹那雾气般嘶的声消散的感觉。
黑雾散去,床头站着道身影。
高高瘦瘦的个子,银色长发在窗外灯光的照射下隐隐流动着淡金色的光,他低头揉着自己的指关节,细心而闲雅的样子。直到片刻后意识到我的视线,抬眼扫向我,对着我微微一笑:“你让我失望了,神主大人。”
我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回到床上。没有接他的腔,因为没听懂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打算在这里继续留多久。”不以为意,他又问。身影一转已来到我的面前。
我朝后靠了一点。
铘的身上有一股特有的味道,很香,像庙里那种被香熏久了而自带的那种气息。挺好闻的味道,可是当它和刚才那种消散在空气里的黑雾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时候,那是种让人觉得莫名抗拒和森冷的感觉。
正如他眼睛里流动着的光泽。
没等到我的回答,他那一双暗紫色的眸子始终注释着我的眼睛。磷火似的焚人。于是我不得不摇摇头:“不知道,可能还需要更多时间。”
他挑眉:“你还有十五天,我的神主大人。”
这句话刚一出口,我原本已经低下的头再次抬起,看了看他。
似乎这是第一次,我能这样直接地对着他的眼睛看。
以前从不敢,即使是在他没有任何知觉的时候。始终认为铘的眼睛很漂亮,但也很可怕,因为这种诡异而稀有的色彩,所以和他说话从来避免接触他的眼睛。
而这次我久久地和他对视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据说人的心理压力承受到一定的极限,人的胆子就会变得无限。我不知道我目前的状况算不算是这样。但我知道一点,他刚才那句话说得低而温和,可是突然间把我之前压在心里头那些极度恶劣的感觉又引燃了,像一团火,漫不经心落到一丛撒了油的干柴,于是轰然一声迅速燃烧开来。
半晌,我朝他点点头:“不如现在就把我吞噬了吧,铘。”
他的目光微微一闪:“为什么。”
“十五天里我绝对找不到驾驭你的方式。”
“这个,十五天以后麒麟自会判断。”
“那么至少可以把狐狸的下落告诉我吧。”
“狐狸?”似乎我这句话让他有点惊讶,眼里稍纵即逝一丝让人费解的光,他依旧看着我的眼睛,微微欠下身子:“狐狸的下落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一时语塞,半晌挤出一句话:“他还欠我半年的房租。”
他不语。
片刻转身离开我身边,推门走出阳台。我随即站起身跟了出去:“可以吗。”
他没回答。
阳台上很安静,除了灯光和风声,什么都没有。他背对着我靠在围栏上,看着外头那片被云层垒得厚重的天,片刻,忽然开口:“你在乎他?”
我愣了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等我回答,又继续道:“那只老妖精,你怎么可以和他住在一起。”
“这是我的事,”还想再说些什么,见他眉头微蹙,我停了停口。
他朝我转过身:“你是掌控麒麟锁的人,怎么可以和这么肮脏的东西在一起。”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是冷冷的,和他平时那种不知道是习惯还是伪装出来的温和不一样的冰冷,以至我忍不住朝后退开一步,而他随即又浅浅一笑,朝我伸出一只手:“连累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他……”心里没来由一阵不舒服。虽然铘的句句话都是针对狐狸,可凭什么这么说他?虽然平时这只狐狸又恶劣嘴巴又坏,可也不至于被人这么说,什么肮脏,什么老妖精,难道这只麒麟自己就很干净??
正想反驳,话刚出口,他手指突然朝我额头一点,然后沿着我的鼻梁慢慢下滑。
我怔。
一时那些刚到喉咙口的话给咽了回去,感觉着铘冰冷的手指点到我的鼻尖,没反应过来他到底想做些什么,就见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靠在围栏上的身子突然朝后一仰。
我再次一呆。
下意识朝他伸出手,手指刚沾到他衣角,他整个人已朝阳台外直坠了下去,只留一缕银发在我眼前无声划过,在半空一个张扬,随着他的身体迅速没入楼下的黑暗。
“你真让我失望。”坠落瞬间,我听见他道。
回过神扑到阳台边朝下看的时候,阳台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空落落一阵风旋转着在楼下盘旋而过,楼下那片被路灯照得雪亮的路面上同样也是空落落的,除了建筑和植物被灯光拉长的阴影,什么都没有。
而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什么地方让他失望,他却没有直说。
“哦呀……”
还在对着楼底下发呆,耳边蓦然而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突兀间令我肩膀不由自主猛一阵发抖,迅速回头,就看到一道身影倚在离我不远那道黑漆漆的门框边。一身黑色登山服衣服散发着浓重的尘土味,一手拎着只厚重的旅行袋,一只手插着裤子兜侧头朝我眯着双弯弯的笑眼。
“几天没见,你怎么真的变成猪了呢小白。”他说,对我抖了抖他那双雪白的耳朵。
而我在他话音还未落的瞬间猛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肩:“狐狸!!!!”
第十四章
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原来可以这么多,因为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彻底过,即使是在听到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癌症的时候。
那时候以为自己真的很坚强,因为没想到过自己在听到那样的消息后还能笑得出来,还能一边笑一边对医生说:我没事,我真的没事。谁想这会儿当狐狸的手把我环住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开了闸似的就下来了,停都停不住。以至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而狐狸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随我在他怀里发泄似的哭着,哭到头昏脑胀,哭到眼泪再也掉不出来。
然后用手指头在我湿透了的脸上抹了一把,捧起我的头对我看了看:“哎?小白,你的眼睛哪里去了。”
我一咧嘴。
本来想笑,可没想到眼泪先一步掉了下来,掉得比刚才还欢快:“狐狸,”好容易等抽泣减轻,我噎着喉咙有点吃力地开口:“店没了。”
忘了询问他这几天到底去了哪里,忘了问他我和林绢在乡下的时候,和他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呼吸刚刚顺畅,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这几天我所经历的东西一五一十对着狐狸迅速说了一遍。那中间他只是静静听着,没说过一句话,也看不出来他对我所经历到的这些事有什么样的反应。只是翘着腿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一边听我说,一边摸着手里那只包,手指头在它拉链扣子上漫不经心地把玩。
一直说到我被医生宣布得了癌症,他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朝我看了看:“这么说,从那女人出现之后,你碰上的事情就开始变本加利了。”
“对。”
沉吟,片刻,笑了笑:“宝珠,你知道自己有多好运么。”
“什么?”我一呆。
“不过你又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倒霉。”
听不懂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皱了皱眉:“狐狸,你到底想说什么……”
“知不知道你碰到的那个女人她是谁。”
“……她说她姓钱。”
“钱,呵呵,倒也没错。不过通常你们都爱叫她财神。”
“……你在开玩笑?”
“哦呀,你认为呢,宝珠。”
我不认为他在开玩笑。
财神,多少人终其一生追逐着他。
为他痴,为他狂,为他可以做任何事,为他可能放弃任何东西。有人得到他一顾,于是一生大富大贵,而更多的人如我,如你,如很多很多普普通通的人,都只是听着他的传说,在一生的光阴里捕捉着他或多或少一些飘渺不定的影子。
对于他,相信几乎所有人脑子里的概念都和我是一样的,一样认定他应该是个男人,而且是那种留着两撇小胡子,带着铜钱翅的官帽,一脸喜气的男人。从没有想到过她会是个女人,并且是个一旦走在人群里,就能轻易被人海所吞没的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
虽然我不敢确定狐狸的话到底该不该信。
这世上真的会有财神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吗?不过既然能有狐狸和麒麟,有什么,都应该是不足为奇的了吧,何况我最近碰到的这些说巧不巧,说不巧又实在是巧的事情。
只是想不通一点,都说碰上财神是天大的福气,上辈子积多少德才能修来的福气。而轮到我身上之后,怎这天大的福气就带着天大的灾难滚滚而来了呢?一个紧跟着一个,几乎砸得我对我的人生彻底丧失信心。
不错,最近我确实在以几何数字的速度暴增着我的财运,从最初的十五万意外之财,到最近的足够把我这种小人物给震撼得心脏开裂的三十亿。论谁见着这状况怕都会说,这哪是单单一个运气,这简直是撞破南墙狗屎运。
可是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我还剩下什么。
中了十五万没多久,家里的店烧毁了。刚得到五十万的赔偿金,我差点失手把病友刺死。之后突然间被宣称继承了某个见都没见过面的大富豪的三十亿财产,这笔连他儿子都没福气继承的财富,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砸到了我的头上,而我还没来得及闹清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没过一天,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癌。
这叫什么事。
几天里经历的大起大落,比别人一辈子的都多,都要夸张,一个接一个浪头似的把我推到我所能够承受的打击的最极限。
所以狐狸对我说,知不知道你有多好运。
所以他还对我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倒霉。
狐狸说钱这东西,得之你幸,不得你命,每个人一辈子该得多少早就是命中注定。所以虽然碰上财神对我来说是天大的运气,可这个运气是被强加到我头上来的,所以必然会相应受到损失去平衡那些我不该得到的运气。得到越多,损失越大,平白一个三十亿,而我能交换出去平衡那笔财富的,只有一个无价的命。
“我们各自守着各自的本分,所以虽然我俩有缘分,但我爱莫能助。只是既然相识一场,走前,想送你一份礼。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吧……总之,希望能够对你稍有帮助。”
这是钱小姐告别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本来不明白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看来,大致可以明白她当时所谓的礼物,所谓的帮助是什么了,如果她真的是财神的话。
礼物就是她给我的财运,帮助就是以财运抵消霉运会在未来给我带来的损失。如果她真是神,她必然是可以预见得到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出于某种原因她没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也没办法从根上帮我把她所能看到的这个东西彻底化解,而只能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给我她力所能及的帮助。
只是不单单我,连狐狸都觉得有些费解的是,到底什么让我倒霉到那样的地步,能让财神都看不过眼,试图用她的力量来抵消一些我可能会遭受的更大的罪。
而更甚之,连她都想不到,她这番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的好心之举,不但没帮上我什么,反而让我因此被拖进一个更深的旋涡。
厄运的旋涡。
我到底是磕撞到什么了,在那场婚礼之后。
我用自己全部的希望看着狐狸,而狐狸只是沉默,看着自己手里的包,一言不发。
“砰砰砰!”就在这时病房门突然被敲响,然后听到外面传来值班护士的话音:“1707,1707醒一醒,有人找!1707!”
我呆了呆。
和狐狸絮絮说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会儿天刚蒙蒙亮,谁会在这么一大清早的时候来医院找我?
犹疑着,门又一次被敲响,大有我不回答就不离开的趋势。我朝狐狸看了一眼,他打了个手势一声不吭走向阳台,很快隐入窗帘遮挡着的那片阴影里。
于是擦了擦脸,我走过去把病房门打开。
一开门我就被一堆人呼啦一下给围住了,几乎有点堵截的味道,我吃了一惊。呆站着看着那些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的男男女女一脸肃穆地望着我的视线,一时不知所措:“你们……”
“宝珠?”人群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前一步开腔问我。
我点点头。
“我们是劳动局和工商管理局的,新东集团目前是在你的名下吧。”
愣了一愣,我再次点头:“好象是……”
“那么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做一下调查。”
“……现在?”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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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东集团,家电制造连锁集团,全国电子信息百强企业之一,旗下百多家法人单位,在全球20多个国家拥有设计中心、制造基地和贸易公司,员工总数超过三万,最近几年,其营业额不低于五十亿美圆。
这都是在我莫名继承了新东集团这一笔庞大遗产之后,那些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人们告诉我的。当时只记得自己在他们咄咄的气势下压得有点透不过气,几乎每个人对我谈的话里都会把这集团的简历给我复述一遍,一圈下来,想忘记都难。
只是这会儿,在我继承那笔财产后的第三天清早六点不到的样子,这一批突然到访、大约将近二十余人组成的劳动、工商部门的人同我的一番谈话,让我渐渐发觉到,那个被媒体和集团上层负责人所夸大了的神话,那个传说中价值几十亿美圆的商场堡垒,它恐怕不过是个海市蜃楼。
大约从去年这个时候开始,因为一些税务上的调查而令工商局开始注意起这一只商场巨鳄,之后随着调查的逐渐深入,挖掘到的内幕开始引起越来越高层的人那一方面的关注。直到最近收集齐了最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这个曾频频暴光于媒体报刊,神话般在九十年代黑马般在同类行业里迅速崛起,又在之后的十多年里独占营业鳌头的电器业大亨,它对外号称的数十亿美圆的营业额,早在两年之前,就已经根本不足支撑这个庞大帝国的投资亏损,以及因为长期坏帐和外债而导致的巨额亏空。
所以,简单一句话,到了我手里的这一份遗产,这个足以让外人对它神一般膜拜的集团公司,除了一个美丽的外表、巨额的外债和庞大的亏空外,它已经一无所有,新东集团这三十亿美圆的身价只是名存实亡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泡沫而已。而更甚,为了配合工商局的调查需要,我非但那笔遗产里所报的数目一分钱都拿不到,连自己原有的财产都被一并冻结了,甚至作为它唯一的合法继承人,我还要为这一切亏空和债务负上一切责任。
而雪上加霜的是,不仅如此,集团还被查出涉嫌财务欺诈和巨额度的偷漏税。可是作为当事人或者说可以负上责任的人,新东集团的老板林韩森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因为遗产分割问题,被他理所当然地划分到了一切责任之外,甚至连入股在他儿子的软件公司里的那些股份也被撤除了,那是工商局查出的唯一有着大量盈利的股份。于是,我这个对那一切根本一无所知的人,这个莫名被赋予了这一切的外人,不得不成了这一切事件法律上的主要负责人。
于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这么一个连面都没和死者见上过一次的人,会继承他全部的遗产,而他的儿子连一分都继承不到。
于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幸运被三十亿元砸到头,明明最近照照镜子都是一脸的倒霉样。
那次谈话大约进行了有两三个小时的样子,谈完当时,我是完全都自暴自弃了。
负责?我拿什么去负责,连自己那点要用来修店、付医疗费的钱都被一起冻结了,我还有什么可以拿去给一个集团公司来承担责任。
命吗,可惜,就连命也快玩完了,还负什么责,都见鬼去吧,什么三十亿遗产,什么新东集团。幸运,见鬼的幸运。不过回头想想呢,也好,至少有生之年我总算还当了回大老板了,还拥有过一个价值几十亿美圆的集团公司了,像不像灰姑娘呢,要不是后面那些现实,我都快以为我幸福得像里的主人公了。
可是现实就是现实,而可悲的,我这人最近的日子,比现实更不尽如人意地现实。
甚至连狐狸也现实地消失了……没错,他又消失了,就在那些劳动局和工商局的人来找我谈话的当天。
谈完话那些人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等护士给我挂好点滴瓶离开病房后我马上从床上爬起来一拐一拐跑上阳台,可是阳台上空无一人,那块被窗帘挡着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而明明不久之前我还看到狐狸的身影在那里轻轻晃动着的。
我拎着点滴瓶沿着阳台走了一圈轻轻叫着狐狸的名字,始终没人应我,后来实在吃不消了,在手里的瓶子没被我摔到地上之前,我重新拐回了自己的房间。
躺到床上的时候又下意识朝那道窗帘方向看了一眼,窗帘外一团人型的黑影随着窗帘微微一阵颤动,我当时心跳快了一下,一骨碌爬起来又想出去,转念一想,又躺下了。因为想起来那是挂在这地方一块布,刚才在外面也看见的,只是没特别留意。那块布和窗帘靠得很近,风吹着一动,就随着窗帘一起动了,一眼看过去就是道在窗外隐隐晃动的人影。
这样的话,狐狸到底离开多久了……
我不知道,而从这天开始,我再也没见到狐狸回来过。
直到三天之后。
这三天,对我来说是一点自由都没有的。也许因为我是海东集团事件里唯一能够承担责任的人,也许有人怕我会想办法逃走。
总之在劳动局和工商局的人来和我谈过话后,那些来自新东集团的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领导们再没来医院“关心指导”过我,包括那些被他们特别指定给我的理财人、律师和顾问。但另一批人的到来更加遏制了我的自由。
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清一色都是穿着制服头戴大盖帽一脸公式公办的男女,不然就是由他们为我所指派的律师。就是在我做ct的间隙,他们也不放过任何同我面对的机会,那些关于集团税务的处理,关于偷税漏税的法律问题,关于劳动纠纷引起的争议……等等等等,我听得快发疯了。想对他们喊我不懂,这些东西我真的不懂。想问他们,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性,有没有同情心??我得癌了,我等着做化疗了,我都快死了!你们能不能别再问我这些跟我浑身没有任何关系的问题……
可是我不敢。
我所有的财产都被冻结了,我一切治疗必须在他们的监督下进行,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下话,商量一下的人,就连林绢想来探望我一下都被拦在了病房外头,理由是她不是我的直系亲属,对于目前我这样一种特殊的身份,任何非直系亲属的人不得前来对我进行探访。
所以,我不敢。我不敢得罪到周围任何一个人。
于是只能就那样日复一日躺在床上接待着他们的到来,日复一日感觉自己开始真正像个癌症患者,因为日复一日觉得自己身体的衰弱。
我衰弱得看见太阳觉得眼睛刺痛,闻着菜的味道就开始干呕,甚至连像以前那样起来和别的病友聊会儿天的欲望都没有了,因为他们早就同我隔离开来,而我只要一坐起身体,眼睛就开始发黑。
这样监狱般的生活一直持续了整三天。
16
到第四天天亮,医生来为我把石膏拆除了,并且告诉我,他们认为我最近的情况不太好,所以研究下来的治疗方案打算提前实施。而为了配合以后的治疗,我每天吊的点滴从这天开始要全部停止。
这大概是最近我所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吧,至少,对于我两只已经被输液针虐待得发肿发硬的手来说是这样。
那天天气很好,虽然窗被遮着,时不时透过窗帘印出一两块特别亮的光斑游移在我那条被去掉了石膏的腿上,那条腿看上去特别的白,下意识伸手过去摸一下,嫩得像婴儿。忍不住坐直身体又摸了一下,刚把另一条腿从被子里抽出来对比着看,门突然被敲响:“叩叩!”
我头晕了一下。
想着差不多又是那些人例行公事的访问时间到了,于是重新躺回到床上闭起眼装睡。
这当口门外又敲了两下。等不到我的回答,咯嗒一声径自开了,片刻一阵细细的高跟鞋踩着地的声音一路清脆着咯咯走了过来,被走廊外头的风带进一股清甜清甜的香,一直到我面前站定,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从没在那些大盖帽身上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哪怕是再年轻的女人。又等了片刻迟迟不见来人的动静,我有点忍不住了,微微动了下身子,然后装着刚醒过来的样子,慢慢睁开眼。
随即被撞进眼里那道身影给愣了愣。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三十上下的样子,没化妆,因为眉目本就得天独厚的深邃,配着高挺的鼻梁,乍一看就像个欧洲人。皮肤被一身火红色的裙子衬得像片陶瓷,就那么无声无息在我边上站着,整个房间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也难怪常听人这么形容——美得发亮。还真是有那么点道理的。
就在我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时候,那女人也在看着我,片刻微微一笑,朝我俯下身:“宝珠?”
我点点头。
“我叫夏氤。夏天的夏,氤氲的氤。”
“哦……你好……”抬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
她又笑,笑的时候嘴角两个酒窝,蜜似的甜,于是对她的好感不由自主又多了些。
“你找我有什么……”正想问她来找我有什么事,她身后那扇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位大盖帽,是那天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我的头又开始发晕了。
枕回到枕头上,就见他对着那位夏小姐彬彬有礼又公事公办地道:“对不起,小姐,这里不经过批准是不能进来的,请问你哪里。”
“您就是王科长吧?”
有点意外,眼镜男愣了愣:“……对,你是……”
“我叫夏氤,‘万盛国际’亚洲区财经代表。这次来是应了我们殷董的吩咐,代表‘万盛国际’专程来找宝珠小姐,还有王科长您的。”
“找我?”一丝讶异难以掩饰地从眼底划过,其实不仅是他,我也相当的诧异,因为这为夏小姐,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个‘万盛国际’。
这可是只要是个地球人都不会不知道的财团公司。
除了主要的航空业之外,酒店在内,全球不知有多少家知名企业囊括在它的名下。这样一个全球十强企业之一的大财团,派出它亚洲分部的财经代表专程来找我和那位王科长,是为了什么?
琢磨着,耳边听见那夏小姐继续又道:“对,关于新东集团最近出现的财务和贷款方面的问题,我们殷董有些建议和计划,希望王科长在听了之后能给予适当的帮助。”
“什么样的建议。”话音依旧是公式公办的,王科长转了个身对她朝门外一指,于是我也就看不清楚他脸上还有些别的什么表情。
然后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关上门在外头谈了很长一段时间,快中午的时候,门又一次打开,夏小姐一个人从外头走了进来,带着一脸和她身上气息一样清甜的笑:“宝珠,收拾一下,我们走吧。”
“走?”我呆了呆,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回家。”
也不知怎的,被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一句话,我就很快地起床收拾东西跟她离开医院了,也没问她和王科长到底说了些什么,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带我离开医院,甚至都没想到再过几天我就要做化疗了,仿佛是天经地义的,我就跟着她走了,因为她的一句话。
而医院里的人以及工商局原来派过来看着我的那些人也都没阻拦,似乎之前就都已经谈妥了,一路看着我跟在她身后走出医院,没一个觉得有什么异议。
直到出医院大门,她把我带到一辆车前敲了敲那辆车闪着银色反光的窗玻璃,然后朝我看了一眼,有些突兀地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愣了愣:“谁?”
她朝窗玻璃一指。
这当口窗玻璃摇下来了,里头一双眼睛看着我,在车里黑暗消失前一瞬间,眼里头闪过两点绿不像绿,蓝不像蓝的光斑。然后对着我身后那位夏小姐眼睛一眯,弯成两个很快乐的半圆:“哦呀美女,这么快。”
我一呆。是狐狸……
几天没见,这会儿不知道哪里弄来辆崭新的别克在里头坐着,一身的西装革履,还有模有样的。
“你的事能不快么,狐狸。”靠近车窗一个媚眼,那女人的头俯低,凑近狐狸迎过来的脸:“殷先生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哦呀,殷先生,”眼睛又眯了一下,弯得更快乐:“他说什么。”
俯在窗框上,她伸指在他耳尖轻轻一点。突然转头朝我笑了笑,把正目不转睛看着她动作的我吓了一跳,随即直起身朝着远处那辆嘎然而止在路边的漆黑色房车施施然走去,直到拉开车门,她回过头,再次清甜地微笑:“他说你总算欠他了,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