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尘伸出手,很小心地、轻轻地摸那个小酒壶,身畔一切都如坠梦中,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问:“……时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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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去放时鹤春的秦照尘,也同样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那不是他的缘故,是因为那是个圈套。
那是个早张好的圈套,只等着大理寺卿一头扎进去——只等着废秦照尘的前程、夺秦照尘的官、要秦照尘的命。
不止如此,他们要大理寺卿身败名裂,在史册上亦无可翻身。
精心设下的圈套,只等秦照尘来放人。
明火执仗、人声鼎沸,数不清的贼人恶徒哄挤在府衙前,看私纵奸佞的大理寺卿。
……哪
怕是面对最难处置、最冥顽不化的匪患暴|乱,寺庙里长大的照尘和尚,也很少会用“恶徒”这个词。时鹤春年纪太轻,主宰一阁已是空前绝后,不可能做得到首辅。但这奸佞在朝中游刃有余,层层牵扯辖制,哪怕官位在他之上的,也根本动他不得。
如果不是时鹤春自愿被大理寺扳倒,自愿认罪自愿就缚,拱手被抄家,谁也拿这个奸佞没办法。
“他自愿就缚,你莫非不解用意?”首辅沉声说,“他送你这一份锦绣前程。”
“秦王殿下,杀了时鹤春,你就是清流砥柱。”
大理寺卿扎在这朝堂暗涌中,浊流要杀他,清流要保他,两拨势力如今全汇在这小小的县衙门。
“这些人是民心,我亦无力。”首辅看向汹汹人影,“你若冥顽——”
秦照尘低声说:“这些人是民心?”
首辅蹙紧眉,盯着越发荒唐的大理寺卿——秦照尘在失控,在自毁前程,这不是清流们想看到的。
首辅不明白秦照尘在犹豫什么,如今还有机会,时鹤春就在牢中,秉公执法判一个闹市当街、凌迟处死,这就是送到手里的千古清名。
再这样执迷不悟,前程尽毁,今夜还要多死一个徇私枉法、破法纵囚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不再开口,只是看着门外人影,他不信这些人是民心。
那些真正的灾民饥民、跪下给神仙小公子拼命磕头的人是,给施粥的恩公立生祠,供奉无名牌位,日日洒扫进香的是。
这些只不过是恶徒之下的犬牙鹰爪,是禽兽,是畜生。清流也非清流,是高坐明堂上的道貌岸然,衣摆不染尘埃。
他想时鹤春。
万丈红尘之内,只有一个干净的时鹤春。
是他错了,他不该弹劾时鹤春,他走错了路,他该到时鹤春身边去。
请他的小仙鹤教他,做个不那么清的清官,时鹤春一定很高兴教,一定很神气,逍逍遥遥躺在榻上翘着脚给他讲……他不该自认和时鹤春分道。
时鹤春从未和他分道,时鹤春让他不坠尘埃,不坠万丈深渊。
秦照尘看见首辅遗憾的叹息。执法的衙役扑上来,拧下他手里的刀,将他用力向地上按,剥去他身上的朝服。
大理寺卿并不反抗,认罪,伏法,认这项上一刀。
秦照尘被抓住手臂肩膀,关节仿佛被拧碎,双膝即将跪进尘埃。
……下一刻,却忽然有人扑出来,同这些衙役相持。
个个黑衣遒劲,个个玄铁覆面,仿佛无声无息从黑暗中出现,身手利落悍然,将衙役从他身上撕开。
有人用力搀住他的手臂,不准他跪倒地上,秦照尘倏地抬头,迎上黑衣人哀凉的眼神。
没有丝毫绝处逢生的喜悦——鹤归堂的人不该来救他!
这些人现在该带着时鹤春逃出生天,该换一具无名尸首放在狱里……鹤归堂的人手绝没有充足到来救他!
秦照尘无法思考出更多的结论,他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只觉头痛欲裂。
耳畔的尖锐的啸音里,多
出首辅的怒喝。不知……”
首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秦王推开。
秦照尘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又像是根本不知身边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只是往那一处监牢里走进去。
这下没人敢动他了。
刚才对他凶神恶煞的衙役,这会儿都慑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头也不敢抬。
那些高喊着“大理寺卿私纵死囚”、故意惑乱人心的恶徒,也干张着嘴说不出话,一时不知该再喊些什么。
秦照尘身上本就功勋昭彰。
大理寺卿在朝中执法如山、刚正不阿的雷霆震慑,秦王殿下这一趟放粮攒下的威望人心……再加上大义灭亲、亲手屠戮奸佞首恶。
就像首辅此前说的,这是时鹤春亲手送他的,拿命铺的一条锦绣青云路。
今日没人能杀秦照尘,以后就再没人能杀了。
县令从愣神里醒悟,慌张拱手问秦王殿下安,府衙上下都战战兢兢拜倒。
秦照尘穿过那个不大的院落,他一路走过去,一路不停有人跪下,或许是心虚,或许是畏惧。
杀伐狠厉果决的大理寺卿,来日逢云化龙,倘若追究起今夜,数不清的人要遭殃。
秦照尘看不见这些,他走下那些台阶,像是踩着时鹤春的血。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活着的变成了他,怎么……那些人说,时鹤春是喝了毒酒、受了极刑。
时鹤春最怕疼,谁敢对时鹤春动这种手?
怎么会有毒酒,哪来的毒酒,他给时鹤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