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玉在看见阿芒的时候,欣喜若狂,但在听见阿芒说到李星渊也到了之后,那股几乎沸腾的喜悦忽然间被一巴掌扇飞了似的。
脑袋里嗡嗡有声,那些竭力压抑跟故意忘怀的记忆突然间作祟似的跳出来,卫玉的脸色都在瞬间变得惨白。
可是以她对李星渊的了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别说如今已经贵为东宫太子,就算是先前是纪王的时候,他也是个极内敛自矜的人,从不做破格逾矩之事。
更何况现在已经入主东宫,他怎么能够擅离京城?这对卫玉而言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她模模糊糊地想,除非是有什么天大的非他不可的事……这个念头生出,卫玉忽然有些明白了,对,一定是因为杜家!
誊州杜家。
纪王殿下的生母乃是宫中女官,一朝蒙受恩宠,母凭子贵。但就算如此,原先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嫔而已。
但她的出身便是誊州,杜家则是她的母族。
其实在杜家的事情暴出来之后,卫玉几乎都不太相信,那样看似老实内向的良嫔,她的母族怎么会干出那样天怒人怨的恶行。
她甚至觉着是有人恶意抹黑。
而杜家的案子,也并没有就泄露于天下,甚至知情者也没有几个。
因为那时候李星渊已经如日中天,势不可挡。这种会影响太子殿下的丑事,自然不可以大肆张扬。
卫玉之所以知道几分,是因为她是纪王府的旧人,太子殿下的心腹,但就算是她,杜家所作所为其中的具体详细,也不得而知。
所有人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后来卫玉只隐约听说,杜家虽然受罚,但并没有真的伤筋断骨,仿佛只是处决了几个管事的人……
卫玉回想起自己对于这件事的记忆,又有点拿不准了。
她所记忆的那一世,李星渊是后来才知道杜家的事的,而且就算知情,也没有认真处理。
更加不可能就为了杜家而特意走这一趟。
“殿下真的来了?为什么?”卫玉迟疑地问了句。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你。”阿芒想也不想就回答。
卫玉道:“这不可能。”
虽然她不晓得李星渊此行的目的,但本能地认定他绝不会是为自己而来。
阿芒大叫道:“什么不可能,你知不知道殿下多担心你……之前没有你的消息的时候,殿下吃不下睡不好,人都瘦了……总之你见了就知道。”
卫玉瞠目结舌。
阿芒又握着她的肩,垂头问道:“玉哥儿……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我听剑雪报信回来说你在豫州,还不信呢,豫州那么远呢,是不是有人挟持你去的?”
他生得有点黑,又高又壮,叫人一看就望而生畏,但脸上的神情却十分无辜的,两只不大的眼睛担忧地望着卫玉。
卫玉正要回答,又有脚步声逼近,两人回头,却见一队身着黑衣常服的纪王府内侍,闪身向着此处奔来。
为首的统领见了卫玉,急忙跪地:“小卫学士!”他仰头看着卫玉,眼中也流露出几分动容:“您没事儿就好了!”
卫玉从小在纪王府厮混,她生得好,人聪明,性情又好,故而人缘极佳。
更何况纪王向来宠信她,王府内有些事情也多由她来处置定夺,有时候底下的人因各种缘故做错了事要受罚之类,卫玉也多会网开一面,所以这些内卫们跟她也极好,而从卫玉失踪之时,王府上下不安,都暗暗祈祷她平安无事。
卫玉将他扶起来:“别行这大礼,我可受不起。”
葛统领望着她,眼圈微红,扫见地上的小山跟旁边的杜焉,却又忙道:“这里由我们料理,小卫学士还是快些回宅子里,太……主子在那里等着您呢。”
卫玉欲言又止,低头看着小山,对葛统领道:“是这孩子先前救了我,务必要照看好他。”
葛统领肃然道:“是,您请放心。”
阿芒拉着她道:“快走吧,别叫主子等急了……你的腿脚怎样?我抱着你吧?”
“不用,”卫玉刚要走,回头问葛统领:“可见到剑雪了么?”
葛统领忙道:“先前我们赶到,那些贼徒正在围攻剑雪姑娘,如今已经无事。”
“阿弥陀佛。”卫玉松了口气。
昙宫宅院,里外都已经被纪王府的人控制住。
太子殿下亲临,非但卫玉不信,起初连杜员外也并不相信。
杜员外杜一,是李星渊生母之兄,在良嫔得宠之前,他不过是本地县衙的一名小小书吏,及至妹子诞下皇子,杜员外才终于出了头。
摇身一变,他逐渐成了誊县有头有脸的人物,毕竟身为皇亲,多少人上赶着巴结。
连原本颐指气使从不给好脸色的县令,也矮了身子说尽好话,更不用提那些士绅,送钱送物,无所不用其极。
权跟钱,杜一来者不拒。
他的前半生做为一个清贫小吏,受了许多的欺压跟委屈,如今总算熬出头,成了人上人,很快眼迷心乱,竟成了地方一霸。
起先纪王远在封地,杜一对外尚且有些收敛。
等到李星渊入主东宫,杜家越发权势滔天,杜员外已经把自己看成未来的“国舅”,在誊县称王称霸,极为肆意狂妄。
卫玉在阿芒的陪同下重新回到宅子里。
将到昙宫的正堂,见堂下站着几个人,都是纪王府里相识的内侍,禁卫等,看见她,一个个面上露出惊喜之色,但却不敢出声。
其中李星渊身边的崔公公向着卫玉轻轻地一招手。
卫玉走到跟前,并不着急往堂内张望,而是小声问:“怎么都在外面?”
崔公公则握住她的手,爱惜地摸索,一边压低嗓子道:“你跑哪里去了?既然好好的,怎么不赶紧回来让殿下放心?”
卫玉道:“我……一言难尽。”
崔公公打量她的脸,叹道:“瞧这头发乱的,人也瘦了,跟殿下一样……这阵子在外头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好着呢。”卫玉回答,这会儿隐隐地听见屋内有声音传出来,她便问道:“殿下在跟谁说话?”
崔公公的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低低道:“还能有谁?”
“是……杜员外?”
崔公公皱着眉轻轻地一点头,小心翼翼往内看了眼,才又望着卫玉问道:“他真的在这里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对了……没伤着你吧?”
卫玉道:“殿下都知道了吗?”
崔公公道:“先前我们来的时候,正好儿剑雪在跟他们动手……这若是晚来了一步,剑雪可就保不住了。真想不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卫玉正想问剑雪在哪里到底怎样了,崔公公又道:“你伤了没有?”
“我没有,多亏了剑雪昨晚上护着我。”
“这杜家真是作死!”崔公公磨着牙说道:“连殿下的人也敢动,你放心,殿下一定为你出气。”
“这个……”卫玉挑了挑眉。
按照她记忆之中的情形,此番李星渊未必会对杜家下狠手,顶多……应该是拎几个下人出来顶罪。
毕竟这可是他的娘舅,若真的砍了他们,对宫内的良妃也不好交代,多半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崔公公看她仿佛不敢苟同,便道:“怎么了?”
卫玉咽了口唾沫,笑笑:“没什么,要怎样,单凭殿下料理就是了。”
她把耳朵贴近堂下,正巧听见一人道:“总之我也是为了殿下着想,一片苦心还请殿□□谅。”
隐约,另一个明朗如玉的声音回答:“舅父放心,本王已经明了,很知道该怎么处置。”语气甚至有几分温和亲切。
不多时有人走了出来,卫玉转头,却正跟一个中年男子打了个照面,他一身白衣,长髯飘飘,看着倒是有几分不俗的气质。
卫玉打量他的脸,稍稍有一二分似李星渊,但更像是林中的杜焉。
崔公公对她使了个眼色,向着男子一欠身:“舅爷。”
杜员外的脸色不算很好,深深地看向卫玉。
卫玉的眼睛一眯:“原来这位就是杜员外,多谢您高抬贵手,才没叫夺衣婆跟悬衣翁取了我区区性命。”
崔公公一惊。
卫玉身后的阿芒皱眉。
杜员外眼神微变,他似乎想说话,却只淡淡一笑,迈步欲走。
卫玉见他一副无事人的模样,李星渊会网开一面,本是在她意料之中,但想到地窖里那些枯骨,接引林中的小山,心中的冷怒无法按捺。
她冷哼了声,稍微提高了声音:“可我有点想不通,杜员外是把这儿当作阎罗厅、自己便是那生杀予夺的阎罗王么?”
杜员外本正要走,闻言止步,他望着卫玉道:“我并不知道阁下就是小卫学士,若知晓您是东宫的人,自然不会生出许多误会,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误会?”卫玉嗤之以鼻,盯着杜员外道:“抱歉的很,我在林中对杜少爷说过我是谁,但他仍是要对我下杀手……还有,倘若不是东宫的人,就可以由得你们为所欲为,残杀肆虐了吗?”
杜员外这些年来高高在上,从来不敢有人对他如此,方才他对卫玉刻意礼待,卫玉却丝毫面子也不给。
“你……”杜一的眼中透出几分怒色。
阿芒见状上前一步挡在卫玉身前:“你想怎么样?要动手吗?”他挥动拳头,简直有杜员外头大。
崔公公看的呆了,见状忙上来打圆场,先拍了阿芒一下:“你别来添乱!”
又对杜员外笑道:“罢了罢了,总之人无事就好了。”继而看向卫玉,急着使眼色:“有太子殿下在这里,不可大声喧哗。”
崔公公自然是向着卫玉的,这是在提醒她,李星渊会做主,她无谓在此刻出头。
但卫玉心里知道李星渊不会真对杜家人怎样,何况刚才听见太子那温和的声气儿,心中难忍怒火,所以就是故意在这里跟杜员外碰一碰而已。
崔公公拉着卫玉的手,悄悄捏了捏,又转向杜员外:“舅爷想来也累了,且先去吧?”
杜员外打量着几人,终于对着卫玉冷笑了声,转身便走。
卫玉望着他的背影,道:“我只希望员外好生记着今日的事,至少我卫玉活着一日,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杜员外回头,两只眼睛里透出阴鸷的光,他的嘴角抽了抽,神色阴狠的叫人不寒而栗。
卫玉还未做声,阿芒喝道:“你瞪眼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