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

明心室。

几案上置着一樽狻猊铜色香炉,香炉内点着香。

小小的禅室内,轻烟袅袅。

一美貌小娘子,一垂垂老矣白须白眉的老和尚一左一右相对,跻坐于案前。

姜瑶看着对面的老和尚。

老和尚年纪已经很老了,满是褶子的面庞上,生了一双极富智慧的眼睛。

那双眼睛此时正看着她。

姜瑶被他看得不自在,干脆问:“方丈要与我说什么?”

老和尚这才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等抬起头时,说了句:“施主命格奇特。”

姜瑶被他吓了一跳,旋即想。

这世上,当真有相面之术?

可转念一想,她一缕异世之魂飘到这,便是有什么玄异,也不足为奇了。

想她姜瑶,在未穿越前,是个彻彻底底的唯物主义者,绝不信世间有怪力乱神之事。

可等穿越过来,那自小根深蒂固的观念已被动摇了一半。

而此时,老和尚这一句道破天机的命格奇特,更动摇了她剩下的另一半。

可他叫住她,是要做什么呢?

莫非是要超度“她”?

……

一个瞬息间,脑中已滑去无数想法。

但姜瑶面上却滴水不露,只笑盈盈的,说了句:“方丈说笑了。”

面前的老和尚却带了点笑意,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老衲从不说笑。”

姜瑶于是便低了头作羞涩状,不搭话了。

老和尚叹气:“施主可知道,老衲为何会叫住你?”

姜瑶摇头:“不知。”

老和尚:“施主近来,可是多思多梦?”

姜瑶一愣。

她不怎么思,但这多梦却是真的,还总做那等晦气的“死梦”。

抬起头,却不意对上那老和尚的眼睛。

那眼睛仿佛能穿过她皮相,看到她内里,倒把她唬了一跳。

老和尚道:“施主可知,有句老话,人死如灯灭。”

“人如灯盏,身似笼,魂为烛,魂死身亦死…”

老和尚意有所指的话,听得姜瑶心惊肉跳,难道他发觉她不是姜大娘子了?

姜瑶看着对方:“方丈何意?”

一只手已攥紧了袖子,生怕老和尚下一句就是“妖孽,快快束手就擒,老衲这便收了你”。

谁知那老和尚话锋却一转,道:“这世间但凡生有异相,不是极坏,便是极好。”

他看着她的眼神极慈和,道:“小娘子眼神清正,观之当为后一种,只是逆天改命,恐将不易。”

说着,竟将手中始终转着的菩提串递过来。

“有此物,当助小娘子安眠。”

姜瑶惊讶地看着呈递到面前的菩提串。

紫檀木色。

明显看得出这是对方爱物,时时刻刻放在手心把玩,已润出一层釉光。

颗颗菩提珠上还镂刻着她不懂的梵文,有种神圣肃静之感。

若姜瑶还是初来乍到,恐不知这菩提串的分量。

可她来这地界已有小两月,早在青雀的絮叨里,听闻过大慈恩寺净空方丈的名声。

那可是每月都要被邀去给圣人讲经的得道僧人,听闻他开法会时,来静听禅音的达官贵人有上百之数,甚至那清流世家之首王宰辅亦会前来。

这等人人心中的“圣僧”,却将自己时常佩戴的菩提手串给了她。

姜瑶欲拒绝,可等她看到对方眼里的包容与善意时,喉咙却仿佛堵住了。

这是她来到这地界后,除小阿芝外,第二个初见面便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她只得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那菩提串。

老和尚露出个慈爱的笑,道了句:“施主在万难之时,也切记,世间事自有因果。”

他留下一句玄之又玄的话,又看向外面。

姜瑶顺着他视线过去,却只见到隔着窗棱纸,那一道束着玉冠的颀长身影。

她自然认得出,那是楚昭。

老和尚道:“阿弥陀佛,姜娘子,你当去了。”

姜瑶于是将那手串往手上一带,双手合十认真施了个礼,而后往外去了。

老和尚跻坐禅室,双手合十,静静看着小娘子身影渐消失在门后。

他叹一口气,忽而一道声音从后传来:“老和尚,何必忧心。”

不一会,一个年轻郎君自屏风出绕出,那郎君束了道冠,生得平凡,唯独一双眼睛,见之却令人望俗,仿佛藏着万千世理。

他径自坐到老和尚面前,大喇喇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口,而后道:“贪狼星现,紫薇星出,荧惑守心,长庚伴月,你说,最后…谁将是真正的天命之人?”

老和尚吹胡子瞪眼:“陆砚,你不在宫中当差,跑来老衲禅室作甚?”

“还有这茶可是老衲自王庭芳那得来的,十金一两…”

陆砚叹气:“你这老和尚忒俗气!”

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也要贴金箔塑金身,老衲养这一寺庙的僧人,要点香油钱怎么了。”

陆砚但笑不语。

老和尚却面色一变,忽而又有几分怅惘,看着外面旭暖和风,说了句:“要变天了啊…”

……

姜瑶推门出去。

禅室静暗,外面的光照过来,让她下意识眯了眼睛。

楚昭便站在门外,小阿芝已经不玩翻花绳了,小心翼翼地站楚昭旁边,一忽儿抬抬头看看他,一忽儿又看看外面庭院里的樟树。

樟树下,长公主由肖嬷嬷搀着,和另一满头珠翠的妇人寒暄,贵妇博髻上的金珠莲台簪下在光下耀出熠熠华光。

姜瑶一下子便认出来,这贵妇是当日在春日宴上见过的誉王妃。

誉王妃正与长公主说得开怀,笑起时忽而见廊下小娘子如耀珠明珏、毓毓婷婷站那,不由招了招手:“这便是姜娘子吧?”

“过来。”

姜瑶便移步过去。

随着她走动,那翠碧藤纹大袖衫随风浮动,纤纤袅袅,但誉王妃的目光却落在她露在宽大袖衫外的一截皓腕上。

皓腕如霜,洁白柔腻,连世间最上等的美玉都比之不及,可引起誉王妃注意的,却是皓腕上不算起眼、甚至有几分灰朴的菩提串。

那菩提串有了几分釉色,其上梵文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