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令她感到意外。
这地方靠近城市边缘,小公园早已经废弃。
以前树是枯树,休息椅是漆体斑驳的旧椅子,绿化无人治理,所以杂草丛生。
在时芷记忆里,这里的冬季荒凉、萧瑟。
即便卫生中心的楼里,经常会放些舒缓的音乐广播;即便天气好时,医生会带着病人们集体在院子里做操。
在附近的孩童们心中,这地方都是他们鬼故事和恐怖传说的想象力滋生地。
现在不一样......
草坪被精心打理过,枯草长短相同,覆着新雪,等待着“春风吹又生”。
人工湖泊结冰,有孩童欢呼着,在比谁推出去的石头滑得更远。
休息椅设计成巨大鹅卵石形状,松树上装扮了圣诞灯饰。
连“心理卫生中心”的墙都重新漆过。
宣传板上挂了这里夏日时拍过的照片,很美,湖畔花丛密布,草木苁蓉。
很像是油画里配色舒服的小花园。
对这种无用投资出手这么豪,是谁的败家手笔,甚至不用想也知道。
时芷长久地坐在小公园,想起过去和时梅的一段对话——
那时候林孝平刚去世,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在年关前坐上回这座小城的火车。
车厢里人挤人,很多买不到坐票的人自带小椅子坐在过道里。
嘈杂,气味混合,并不很令人舒服。
时梅有种解脱般的轻松,对生活变动有些期盼也有些紧张。
她对时芷说:“萌萌啊,等我们到你大舅家就好了。大舅家有姥姥在,还有你大舅妈和哥哥,过几天你小姨、小舅他们应该也会回来的,妈妈喜欢热闹。”
也会说:“就是妈妈手里没什么钱,包红包不能包太多钱呢,等妈妈找到工作,包大红包给你们这些孩子。也给你姥姥。”
几个孩子在人工湖旁边玩了很久,鼻尖脸颊冻得通红,还意犹未尽地在冰面上滑石头。
有个孩子失误了。
其他人大笑着,“你这是什么啊”“哈哈哈哈哈哈”“这也太逊了”“看我的看我的”“小石头冲呀”......
“妈妈,这里现在很热闹了,你喜欢吗?”
风吹动人工湖边的一簇芦苇,摇摇晃晃,像谁在温柔地点头。
玲玲发来的那段小视频,时芷只静音看过。
去机场路上坐在公交车上,收到玲玲的微信新消息——
“时芷姐,你反应好平淡。”
时芷不解。
她觉得自己回复得还行,比过去言简意赅的那种回复强多了,还夸了玲玲和大诺的手艺的。
但玲玲很快又发来:
“你是不是只看菜了???”
“菜不是重点,听听姐夫说的话!”
时芷戴上耳机,去听那段录菜肴的视频的背景声音。
是大诺在问傅西泠,姐夫,像你这么有钱,是不是就什么都不会怕了?
傅西泠说:“也会怕啊。”
玲玲很有这种小心思,平时看起来呆呆的,这会儿也知道装着继续录那盘油焖大虾,把摄像头反复拉远拉近。
做贼心虚,镜头拉得特别近,连虾头额角上的倒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其实只是为了把傅西泠的声音录进来,发给时芷听。
他能怕什么?
她这样想着,然后听见视频里没露面的人说,怕时芷。
时芷想打人。
但傅西泠补充说明,不是怕她的脾气,是有那么一阵子,特怕时芷和他分开。
“你们也知道,你们时芷姐犟,分手了绝对不吃回头草。”
好吧。
不打了,原谅他。
玲玲的解读很浪漫。
傻姑娘说了,姐夫明明可以怕高处不胜寒,怕起点越高失败时会摔得越狠。
“结果,他只怕和你分开!!!”
这句是玲玲原话,加了三个叹号发过来的。
还问她,时芷姐,那你怕什么,是不是也怕和姐夫分开?
时芷和傅西泠他们厮混久了,也有点坏。
逗人。
她说,没有,我怕明年项目奖金没今年丰厚。
玲玲:“?”
公交车到站,刹车略猛,时芷整个人握着手机晃了晃。
停在小城镇的某所中学对面的站台。
正是晚上放学时间,学生们在校服外面套着各色各样的羽绒服,三两成群从校园里走出来。
有几个学生发现公交车停靠,互相喊几句,冲刺着,赶在公交车关门前进来。
他们年轻、有活力,在车厢里讨论着学校发生的事情:
谁上课瞌睡被罚站、谁期末考试打小抄;
哪位老师留作业多,哪位老师上课打哈欠张嘴像河马......
其中一个男生说:“你这么说,还不是因为朱老师下午批评过李佳梦。”
被吐槽的男生脸红了,偏开头:“胡说,我没有那意思。”
公交车上早已经没有座位了。
他们就拽着头顶的扶栏,挤在过道里,一路笑嘻嘻地闹着。
时芷想起前在傅西泠家看相册的那个晚上,台灯光线下,那些相纸有些反光。
有一册厚厚的相册里,全都是傅西泠高中时期的模样。
其中一张,拍得不好,曝光了。
是傅西泠坐在家门口换篮球鞋,房门敞开着,阳光刺眼。
他身上的球服有被汗打湿的那种湿痕,脸上、脖子上都是亮晶晶的汗水。
拍照的人,大概是他的朋友,对方拿起相机的时候被发现了,他举起拇指、食指和中指,做了个阻止的动作。
然后被拍下来。
那天晚上时芷问过傅西泠,高中时候会打篮球的男生招风,问他是不是还挺多姑娘给加油的。
傅西泠认真想想,说,可能有吧,没太注意。
时芷觉得不可能。
傅西泠就认真解释给她听,说他那时候狂,总和校队约着打球。人家校队里的队员训练得都挺猛的,他想赢都挺费劲了,哪还有多余的精力看场外。
“送水的有没有?”
“这个确实有。”
“你喝过?”
“没有。”
“为什么不喝?”
“我家教就这样,从小就不太习惯吃喝陌生人给的东西,怕有人投毒。”
有时候浪漫话听多了,时芷也会偶尔觉得,傅西泠会有更不一样的答案。
听完挺扫兴。
回答得什么破玩意,她兴致缺缺闭了眼睛,准备睡觉,敷衍地回:“哦,还能这样的......”
而傅西泠,他刚和她做过,身上有股懒洋洋的劲儿。
不知道把时芷说无语了,还挺顺着她聊,说“怎么不能”。
听说傅西泠后来还给时芷讲过:
以前国外有个老爷子,生意做得挺大,但儿子给人害死了。
这事传回国内,把傅家长辈们吓坏了,小学时期整天让司机接送他们几个,还给送饭。
为什么是听说?
因为傅西泠在隔天早晨吃早餐时,给她比了个大拇指,评价她:“睡挺好。”
餐厅桌上一束浅紫色的紫罗兰,很香。
但傅西泠脸色不好看,挺赌气,又挺无奈。
他说她现在真是很行。
开导别人都能聊特久,和他聊天,跟听见催眠曲似的,睡到他占便宜都不醒。
“占我什么便宜?”
“就亲了几下。”
就是在时芷回忆傅西泠那张臭脸时,公交车抵达终点站的。
到机场后,时芷接到傅西泠的电话,说会去机场接她。
两小时航程。
她在飞机上短暂地做了个梦。
梦里应该是很闷热的天气,像今年夏天高温预警频发的那段时间。
但没有傅西泠妈妈煲的清火汤,没有何凡诚约的那场高温篮球,也没有工作变动和泳池求婚。
时芷在梦里回到高中,且情绪很焦急。
她找不到校牌,四处翻看,书桌、书包到处找过都没有。
隐约有种认知,不佩戴校牌会扣分。
同桌提醒她,会不会是之前体育课时,落在篮球场了。
“欸,时芷,你去哪?”
“篮球场——”
“可是,要上课了的。”
和同桌的关系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时芷说:“和老师说我肚子疼吧,谢谢!”
踩着预备铃跑到门口,撞见追她好久的李明韬。
李明韬很关切地询问她,怎么要上课了还要往出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时芷脚步没停,错身避过那个啰嗦的身影,继续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跑去。
嗯,依然讨厌李明韬。
她避开老师们,匆匆忙忙去了篮球场。
几个校队的男生在分组训练,老师不在,这群人挺放肆,手机都掏出来了。
有人放了周杰伦的《霍元甲》练运球,有人做仰卧起坐,也有人拍着篮球在球框下面打对抗。
梦里时芷很茫然,体育课坐过哪里怎么也想不起来,关于体育课的印象全无。
好奇怪。
隐隐听见两遍“请问您需要喝点什么”,梦境模糊过,可时芷没醒,又绕着篮球场漫无目的地寻找。
她看见一个身影。
那男生穿着一身惹眼的红黑配色球衣,篮球鞋也是同色系的,黑色篮球护臂。
在对手进攻时如同猎豹般紧紧盯着。
对手做假动作,被他看穿。他从容不迫地看着人家,完全没被晃到,又准确地预判了对手后手动作,成功拦截下那人投出去的球。
球拍几下,被他接到手里。
很随意的小动作,篮球在他食指指尖上转着。
被防守成功的人竖起拇指:“我去,你上周不是才受过伤么,还这么强啊?”
“十个单手俯卧撑。”
对手直接把左手背到身后开做,轻轻松松数到了十,起身,抹汗:“不行,我不服,再来,傅西泠我们再来。”
被叫做傅西泠的人笑笑,拧开水瓶,仰头灌了好几口矿泉水,沁着汗的喉结滑动,边喝水,边回视那人。
目光有点张扬,也有点嚣张。
像是在说,来呗,又不可能输你。
正式上课铃响起,时芷被惊得回神,收回视线继续找校牌。
隐隐听见那些校队的人在抱怨天气热。
没找到,又不能旷课太久,时芷准备回教室,一滴汗顺着脸侧滑落,掉在地面上,无声地蒸发掉了。
“在找东西?”一个很好听的男声,微微喘着问道。
就是刚才那个叫傅西泠的。
时芷“嗯”过一声,也没有想继续对话的意思,跑着回教室了。
老师很好,没有批评她的迟到,还关心地叫她肚子再不舒服就去医务室看看。
只是天气实在太热,电风扇驱不散的闷和燥,不止时芷,差不多半个班的同学都在课堂上昏昏欲睡。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
下节数学,她去教室后面的饮水器接凉水喝,想提提神。
后门外面有个身影,靠在走廊窗台,叫她:“时芷。”
时芷回头,看见傅西泠。
好像刚才上课时间都是匆匆而过,她就是在等待这一刻。
很自然地拿着水杯走出去。
傅西泠满头汗,在阳光下训练那么久,皮肤还是特别白。
他很高,笑得有点坏,但帅,笑着问她:“叫你就敢出来?”
“你们校队又没有认识我的人,能知道我的名字大概是捡到我校牌了吧?”
时芷摊开手,意思让傅西泠物归原主。
傅西泠从兜里拿出校牌,凑近些,按着上面的小夹子直接夹到时芷校服的衣领上。
汗落了一滴,在她手腕处。
温热的。
他抬手,用拇指轻轻地抹掉她手腕那滴汗,转身走了。
心跳得很快。
非常快。
然后......
飞机降落,广播提示乘客暂时不要解开安全带、带好随身物品。
也许因为在照片里见过傅西泠高中时的样子、初识时伸手让他还过手串、真的被他捡到过高中校牌......
梦境格外真实。
落地后,傅西泠接机。
他和时芷讲了些在玲玲家吃饭时发生过的一些对话,顺便提到她舅舅舅妈被骗钱的事。
而时芷坐在副驾驶座位里,有些走神地在回想她的梦。
车子驶出航站楼停车场,闸机在车辆经过时自动在etc里扣费。
傅西泠突然“嘶”一声。
她心不在焉地问:“怎么了?”
他醋意挺浓地反问:“飞机上让你遇见心动的异性了?”
“......为什么这么问?”
“看你这状态,挺意犹未尽的。”
“是有点。我还真遇到了。”
“啧。”
时芷给傅西泠讲这个令人悸动的梦。
在梦里面,她没有做过“林萌”,一直都是“时芷”,而且从高中就认识他了。
“你是篮球校队的。”
“高看我了,我篮球打得真一般。”
“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