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今宁坐在亭子里。
明亮的阳光下,挎着帆布包的佣人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又匆匆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顾今宁看向满脸泪痕的妇人,轻声问:“你说他,怎么了?”
“他全身大面积烧伤,一直在反复感染,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宁宁……”
她全程没有提许曜救了他的事情,但在这一瞬间,顾今宁已经明白了一切。
“他在哪个医院?”
杨丽芳抬眸,表情愕然。
她已经做好了,顾今宁说自己会考虑一下。或者他沉默不语,她做好了先行离开、做好了回去守着许曜继续等消息的准备,但她唯独没想过,顾今宁会立刻答应去见许曜。
两人出小区的时候,佣人看到了顾今宁,急忙道:“小顾,你这是去哪儿?”
“去看许曜。”顾今宁
开口,平静地道:“他救了我的命,现在快死了。”
佣人心绪浮动,一时不敢与他对视。
电梯打开的时候,是一段漫长的走廊。
这一层非常安静,皮鞋踩上去,发出阵阵的回声。
许全能一样头发花白,脸上尽显老态,静静坐在监护室外的长椅上。
长椅旁边还有一个小床,非常显然,这段时间夫妻俩就一直在这里隔着透明的玻璃陪着自己的儿子。
顾今宁来到玻璃前,看到了里面的人。
那讨厌的坏东西正闭着眼睛躺在里面,脸上带着氧气罩,旁边的机子无声地显示着他缓慢的心跳。
顾今宁最厌恶的就是心电图的显示。
他厌恶那些起起伏伏的线条,只要看到那些东西,就让他想起当年的那场手术。
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看上去跟死了几乎没有区别。
心电图慢吞吞地动作着,每滴一声,都像是有人踩着冰刀在心尖上划出。
它每跳一下,都让人迫不及待的想要听到第二下,有第二下,还要第三下。
看着它的人不敢眨眼,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平滑的直线。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身体上,他几乎全身裸着,身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医用无尘布,勉强覆盖着另一边身体。裸露出来的地方不是泛着渗人的恶红,就是凝着一层黄色的结晶,没有疤痕,每一块皮肤都是新鲜的稀烂。
“他一直在感染。”是许全能的声音,他语气带着浓浓的疲倦:“刚来的时候,医生说还有希望,但最近,他的求生欲越来越低。”
按照医生的说法,很多烧伤病人都是因为不堪折磨而死去的,少有人能熬过反复的感染和皮肤的大面积移植,一次又一次的缝合手术,一针又一针的麻醉,还有永无休止的痛痒与万虫啃噬的折磨。
“他没受过这种罪。“许全能说:“能撑两个月,已经很厉害了,我昨天还跟他妈说,他肯定已经尽力了,要是真不行,我们就放过他……一天天的这么躺着,说不了话,也不能动,还那么疼,太遭罪了。”
顾今宁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许全能和杨丽芳这样的父母,能教出许曜这样的败类。
如今他好像明白了。
他们在父母之中简直是异类。
杨丽芳又在一旁捂住了脸,许全能看了许曜一阵,走过去,轻轻抱住了她。
他们好像并不强求许曜一定要坚强,一定不管多么痛苦都要活下去。
这对父母是典型的共情型人格,他们永远都在共情孩子,似乎也并不仅仅只是共情自己的孩子。当年江大的事情爆发之后,顾今宁没想过,许全能这样的人,居然会过来亲自跟他道歉,低声下气地征求他的原谅。
他以为那只是因为许家父母会做人。
“许曜。”他站在外面,拿起了通话设备。许家父母在后面抬头望来,监护室里一片安静,心电图依旧在缓慢的跳动着。
“许曜。”顾今宁说:“我是顾今宁,谢谢你救了我。”
跃动的心电图无声地加速了起来,床上仿佛烂掉一样的男人手指微微动了动。
心电图再次起了变化,监护室内部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嗡鸣,顾今宁握着手中的话筒,不远处,医生团队正在飞快地跑过来。
病床上的人艰难地转过了脖子,他大半张脸都被氧气罩压着,凹陷的双目无声张开。
四目相对。
他迷蒙而死寂的眸子陡然像是坠入了星河。
顾今宁仿佛看到了黑色的枯树,大片绿叶犹如怒放的玫瑰,铺天盖地。蓬勃的新绿在一瞬间遮天蔽日。
砰——
胸腔被重重撞击的闷痛唤回了他的思绪。
他凝望着这个与他纠缠半生的男人,重新举起手中的话筒,放在唇边。“无论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都只能活着才能完成。”
“不要死,许曜。”
“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