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砚清沉默地剔着鱼肉,很久才说:“我只是理解不了。”
郭大姐微愣:“你还年轻,等以后有孩子了,就能体会那种母子连心的感觉。”
纪砚清笑了声,把筷子在没喝的茶水里涮了涮,挑起一颗鸡毛菜:“那我可能这辈子都理解不了。”
郭大姐不解。
在她开口询问之前,纪砚清抬眸看了眼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鱼说:“翟忍冬也把自己的煎雪鱼让给你过?”
郭大姐摇了摇头:“翟老板喜欢吃红肉。”
纪砚清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我们像?”
郭大姐用皲裂的手背抹抹眼泪,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你们都像这样坐在我对面过,也都想让我吃饱过。”
小镇今天异常的冷。
郭大姐心疼地看了会儿正在急速变凉的鱼,依然选择把筷子放下,先完成对话。
她这些年走得路一条比一条难,衣服一天比一天旧,但为人处世的修养和她对女儿的坚持一样,始终藏在心口。
“我是净身出户离的婚,这些年一边打零工一边找女儿,口袋里始终就那几个零碎的子儿,只能买得起一碗清汤寡水的面。”
郭大姐回忆着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语气很平静。
纪砚清“嗯”了声,给予回应。
“我的情况翟老板知道,她明面上没说什么,背地里让刘姐把我的面加到别人快两倍的量,还给我放肉放菜,一碗白面总是满满当当。”
郭大姐说着,脸上流露出感激。
“我这些年走得太远,连带饭量也变得很大,可一只碗最多就那么大,再满我也只能吃到七八分饱。”
“翟老板是个心细的人,她只要在店里,就一定会坐过来和我同桌吃饭。”
“她会让小黎多给自己拿点,什么都不说,把一部分推到我面前。”
郭大姐抬头看着纪砚清,说:“就像你刚才把这盘鱼推给我那样。”
纪砚清不语,她能想象翟忍冬眼皮不抬做这件事的样子,可能冷淡,可能在让黎婧多给自己加菜的,被她犀利地嘲讽过“你饿死鬼投胎啊”,然后她会不客气地回怼“嗯,投你这儿了,有想法憋着”。
她的语气一定很欠。
眼皮再一垂,简直绝杀。
但对郭大姐来说,她的寡言和欠也许胜过千千万万句言语。
翟忍冬……
纪砚清忽然觉得心烦。
桌上陷入沉默。
郭大姐见纪砚清脸色不好,犹豫着给她舀了碗冬瓜汤说:“喝点热汤。”
纪砚清闻言回神,神色难辨地盯了会儿飘着几点油花的汤说:“翟忍冬为什么帮你?”
郭大姐想了想:“可能看我可怜。九月初,我一路北上找到这里,路上就像你说的,经常几十公里看不到一个人,饿晕在路边了。”
“翟忍冬路过看到,把你带回来了?”
“嗯。”
纪砚清无语半晌,想起一句耳熟的话:“我们老板那个人啊,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往回捡。”
并且说了出来:“铁打的胆子,什么都敢往回捡。”
郭大姐“噗”地笑出一声,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透出点亮光:“翟老板是心肠好。”
“是,心肠好得别人送她东西,她看都不看。”纪砚清低声嘲讽。
郭大姐没听到,只在大风鼓动窗户的时候偏过头,满脸担忧地说:“也不知道她走哪儿了。”
纪砚清问:“谁?”
郭大姐说:“翟老板。”
“她去哪儿了?”
“山另一边,有人在那儿看到过拐我女儿的人贩子。”
郭大姐说:“翟老板怕耽搁久了出变故,昨天晚上刚回来就又走了。”
纪砚清蹙眉,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护目镜会被留在炉子上,可能只是因为翟忍冬走得太急,忘了拿?
这个念头刚起来就被纪砚清否了。
护目镜又不是什么难拿的大件,翟忍冬得多急才会忘。
她又不是真雷锋,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做到这份儿上。
纪砚清偏头看了眼墙边的垃圾桶,里面的东西已经不知道倒了几次。
————
后面几天,郭大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一楼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坐着等翟忍冬,从天明等到天黑,又在下一个天明准时出现,虔诚地像等一颗星亮,一轮日升,或者一根能救她于苦痛的稻草。
纪砚清没再和郭大姐聊过什么,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翟忍冬,一日三餐按时出现,坐在郭大姐对面,给她点一盘菜,然后默不作声地推过去,看她抖着手抹掉眼泪,说一声“谢谢”。
这里的雪一天比一天大,无法外出活动的时间漫长又无聊,房客被困久了难免怨声载道,有些脾气差的会莫名其妙朝黎婧和小丁发脾气,弄得她们苦不堪言。
到第五天,纪砚清也隐隐有些烦躁,所以午饭过后,她没有直接上楼,而是让黎婧帮忙泡了壶从老街买回来的茶,独自坐在靠窗的桌边消磨时间。
后来变成观察郭大姐的一举一动。
纪砚清想,如果把郭大姐的故事编成一支舞,一定悲壮又充满力量,可以让很多人看到希望,或者,只是舞台上一缕光从观演者手心经过,就有可能是另外的结果。
早年纪砚清就已经这么做过。
那支舞的灵感来自于野马长风,二者一刚一柔,一个具象一个无形,她从里面找到了自然给予生命的馈赠:蓬勃的生命力与无限的包容性。
听骆绪说,那支舞“救”过不少身处困境的人。
纪砚清不清楚具体情况,粉丝来信向来都是骆绪在打理,后来微博上线,她的账号也是骆绪注册管理,她至今不知道密码。她越回忆越意识到自己的前半生有多枯燥。
外面,大风一个猛扑,撞得门窗啪啪作响。
黎婧拉拉衣领,边给纪砚清的茶壶里添热水,边吐槽:“什么鬼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