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非惴惴不安或凝重茫然,他们像是累极了。的确,十一月前至今,九月的日夜不休,两月的高压轮值,盘古顶天都会力竭而亡,何况肉身凡胎?他们是该累极了。累到连呼吸都轻若鸿毛。

长野说:“不要害怕。你们不是一个人。”

他说完,没有应答。山村麻木地掀起眼皮,他忽然抽出口含血的生气,开口:“是啊。”他讽笑:“我们还有咒我们早死的民众。”

他性情温和,温和到有些畏缩,很少有这么尖锐的神情。他像柄沾血的断刀,用力推开长野的手,指着被合上的电脑:“您觉得不看我们就不知道吗?您觉得不看这些流言就会消失吗?”

“这些真的是流言吗?真的不是他们的心里话吗?真的不是——”他倒吸气,抬起指物的手臂用力到颤抖:“不是我们的过错吗?不是吗?”

“不是。”长野毫不犹豫。

山村猛然抬头。他的眼睛满是红血丝,像皲裂的血口。他拔高声音:“那为什么我们要遭受这些?为什么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是错误?为什么我们连闭上眼睛休息都觉得良心有愧,还要被祸及家人?难道就因为我们是警察,就必须要承担这些,遭受这些吗?”

手腕抖得不成样。身为爆处班警察,这是最不应该的,但他们看见山村启开电脑的手,觉得若自己来,恐怕比这还要颤抖。因为过于沉重。

“警部,”山村迈步,抱着电脑将满屏文字怼到长野面前,“警部!你看看这些人,这些我们拼死拼活保护的人。他们不去指责犯罪分子,不理会警方解释,仅仅一味投入对我们的攻击,自己也化身为罪犯——这些人的逻辑简直是狗屁不通!”

“你在被煽动的群体中寻求逻辑,才是真正的狗屁不通。”

是稻田。他冷笑讥讽着抱臂,身量比山村高,居高临下投射轻飘飘的视线。山村立即转朝他:“我为什么不能寻求逻辑——”

“你在这里指责发泄有什么用。还不如想想办法解决。”稻田打断他:“你被他们激怒才是应验了他们懦夫的话!”

“好了别说了,稻田你冷静点。”有人来拦。山村攥紧拳头,被见势不妙的其他人拉住手臂。

他们针锋相对,长野立即想让稻田不要再说,可山村已然爆发出怒吼。他甩开拉扯他的手,像个被斩半的断头娃娃,只剩脖颈薄薄一层皮肉连接,连风吹都能吹裂。

“我为什么不能发泄!入职以来的十一个月我从来没好好放过一个假!文书和炸弹装置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熟悉都会处理——他们能做什么!他们只会在我说‘请让让我们要开始工作’时扑上来抓挠我!”他骤然用力将衣领揭开,像揭开连肉疮疤。道道血痕暴露在冷空气中,山村明指着自己的脖颈,几乎哽咽:“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我爸妈每次打电话来都在劝我辞职,每一次!他们以前因为我的职业多骄傲啊,现在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向我旁敲侧击。”泪珠大滴砸落:“我每次都只能告诉他们,我很好,警方很好,你们要相信我。可是我相信我自己吗?我相信吗?”

那些要拦他的手臂全都松开了。整个爆处班都很寂静,仅仅能听见山村被泪水浸泡的声音:“我可以……我可以不被称赞。我可以不因为警察这个职业就受到尊重。我知道,我知道这个职业就是会遇到委屈。从我入警宣誓时开始,我就从来都只想做好我自己。”

朝日影照耀他,他从未认定自己有多么伟大。他知道他只是最普通的警察之一,如果要他为了民众牺牲也会犹豫,每次面对炸弹也会害怕,遇到突发事件依旧会紧张得满嘴唠叨。他只是记住了那天,有金色阳光和满树樱花的那天,他曾经面对朝日影,仰头,宣誓自己将不因任何事件而恐惧,不为任何人所憎恶。

他唯独有这一个听上去理想到泛傻气的愿望。

长野闭目。他觉得浑身酸软,天旋地转,好像又回到那具棺椁前。六位因爆炸殉职的同僚下葬,他俯视他们,悲泣与满目黑白灌满他的四肢躯壳。正如那时他叩问自己的,他听见山村明问:

“我们做的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

泪水从指缝间溢出。山村并不想哭,但他的泪水止不住。那些温热的液体滴落到地面,竟比他们的呼吸响些。

他的肩膀被碰了碰。有人抱住他,手臂在颤抖。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握住他的手,接住他的泪,指腹还有残余的硝烟味道。他整个人都是酸的,愈不想哭,愈是有泪涌出。

最后是一只裹在黑西装里的手。是松田。不知是想到逝去的萩原,还是想到他曾经的警校岁月,山村接过松田递来的纸巾,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像个委屈过甚的孩子。

长野摸摸他的头。

“你不是一个人,”他的声音很轻,“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