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的震惊仿佛全无作伪。
以至于谁也不会怀疑,他才是这出检举谋逆的罪魁祸首。
就算当真觉得这出突如其来的大事有异,也至多觉得,那是李义府为求让自己脱罪而拿出的保命符,以图要用一个更大的案子来盖住他的那件丑闻。
就连隐约察觉出内情的英国公李勣,在单纯去看李治表现的时候,也觉得陛下此刻的痛心与惊愕溢于言表。
是真心实意的。
想来也对,若非真已接到命令——
谁会觉得他真要置长孙无忌于死地呢?
就算朝堂上下人人都已看出,皇权和相权之间的斗争因为这对舅甥的互不让步而激化,但李治对长孙无忌的尊重也是摆在明面上的。
哪怕以永徽六年的废王立武为分界线,也不例外。
李治对长孙无忌送出的礼物也从未收回,给他那几个庶子都册封起来的官职也未曾撤销。
重启东都之事也是拿韩瑗开刀而非长孙无忌,甚至连最新的礼法章程也依然由长孙无忌主持修编……
谁都觉得,或许在何处发生天灾的那一刻,长孙无忌引咎辞职,便是最好的结局。
可现在……
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李治的手有一瞬的颤抖,碍于天子体面,这份失态很快被他压制了下去,“将信送上来吧。”
然而当信一封封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原本还能维系平静的手又重新克制不住地发抖。
那些信,元诏作为大理寺卿是看过的。
其中确实有很多不妥之处。
比如,长孙祥曾经向长孙无忌请教,是否要在三司会审中有所偏向,几乎都得到了长孙无忌的答复,而这些也都能和元诏在查阅卷宗中所得吻合。
这对于需要审断公正的部门而言,几乎有着毁灭性的影响。
倒也难怪当年会出现褚遂良被重罪轻罚的情况。
哪怕是太宗皇帝当年为立功颇多的贪官求情,乃是以天子之尊下令,到了如今也多为人所诟病。
更何况太尉只是臣子!
若只是如此,其实还不到谋逆反叛的地步。
偏偏在其他的一些信中,在经由了李义府和许敬宗的篡改伪造后,是真有日益不敬天子之意。
长孙祥在信中对于韩瑗来济等人的被贬大吐苦水,说是陛下绝情,建议长孙无忌另想退路。
他声称,以他们在朝中还剩下的力量,完全可以召集同党,另立一个新君!
不错,陛下近来确实擢拔了一批完全忠心于他的官员,但那些刚被提拔上来的人未必能得人心,他们还有机会。
【李义府贪婪枉法,杜正伦小肚鸡肠,许敬宗溜须拍马,于志宁唯唯诺诺,何如长孙太尉历经两朝,资历深厚,学识冠绝。】
【天下官员以谁人为楷模,一眼便知。】
李治读到此地的时候,竟然不知道应该说李义府还
挺有自知之明,还是说,恐怕在长孙无忌心中真是这样想的,才让元诏等人都未曾觉察出信被篡改。种言论将其请回,更不用说,凌烟阁功臣中太尉位居第一。”
“那么对于不知内情的大唐子民而言,到底是长孙无忌权欲膨胀,到了窥探圣位的地步,还是陛下德行操守有亏,让人不由生出反心呢?”
“如今既已有此苗头,陛下便不该仁善太过,要知道自古以来便有古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许敬宗的这一番慷慨陈词,似乎将这位天子都给震在了当场。
他脸上的神情幻变一瞬。
在殿内落针可闻的安静中,他缓缓开口问道:“你说来日反悔……岂不是在说,当太尉宅邸被围的那一刻起,朕便必须对他拘捕处理了?”
这实在是许敬宗话中的漏洞了。
按照他所说,人性是最不能经受考验的东西。
既然太尉有名有权,又被天子一度怀疑,倒不如干脆反了。
所以为了防止这等情况发生,断绝后患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这个围困的决定,起码在此地朝臣所知的讯息中,都是因陛下不在长安而引发的被迫之举,怎能作为一个推断的缘由呢?
若真是如此的话,朝中只怕要人人自危了。
许敬宗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确有不妥之处。
不过还没等他回话,已听到李义府抢先一步答道:“陛下此言差矣,若无前因,何来后果!”
长孙无忌所为,不过咎由自取而已,怎能说是因为这出提前的包围,促成了他的结局。
比起许敬宗,李义府还要急于将这份联系撇开。
否则他就要成为这个首要担责之人了!
所以只能是因为长孙无忌先做了初一,才有了陛下的十五。
李治似乎也被这个理由给说服了。
谁都瞧得见,在李义府那话说完后,他有些神思恍惚地重新看回到了面前的书信之上。
又好像,他在看的并不仅仅是这些书信,还有早年间长孙无忌的所作所为。
这些翻涌的情绪,到最后都只归结于一句感慨:“太尉不当负我的。”
这一句话出口,谁都听得出其中已有几分哽咽。
他甚至以手掩面,像是并不想要让他此刻的失态为外人所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