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0 章 180

就是这样的温和疗愈之法,在如今居然已完全起不到功效。

按照孙神医的话,他这是对那些常用的药物日渐生出了抗性,以至于那些太医署的官员再度提出了以针刺耳后的放血疗法。

但如今西域动乱,吐蕃蠢蠢欲动,太子又身体不佳、年岁尚小,倘若这等冒险的治疗方式出了什么问题,这大唐江山岂非要陷入动乱之中。

结果在这样的郁闷之中,在他面前的还不是个他能说出心中顾虑之人,而是个臣子。

上官仪并未察觉到李治嫌弃的,其实是他在此时的到访,还只当他是被疾病困扰,一听这句问话,当即往前走了几步,跪倒在了李治的面前,“臣正是为此事而来啊!”

李治的手上动作一停,“什么意思?”

别以为他看不太清楚上官

仪的神情就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那其中分明有一番状告的意味。

上官仪答道:“三省长官之中,尚书令向来空缺,由中台左右丞处理政务,直接奏报到皇后面前,左相乃是接替罪人许圉师之位,重启陛下当年的精简入流官员之事,甚少过问其他。右相……”

现如今坐在左相位置上的刘祥道,此前就负责督办过这精简入流官员的差事,但彼时遭到的阻力太大,加上“杂色入流”的官员为己方利益发起抗议,让李治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叫停了这个计划。

许圉师被流放后,李治想了想其他人的资历都不足以坐上这个左相之位,就将刘祥道给重新提拔了上来。

但刘祥道此人性情谨慎,总觉得坐这个位置不是个好事,今年才上的位,却已经跟李治请辞了好几次,气得李治很想知道他们两个之中到底谁才是病号。

见他重新去整理那些关于铨选与入流的官员擢拔制度,李治都松了口气。

相比之下,确实还是右相许敬宗在他面前的时间更多。

要李治看来,做官便该当和许敬宗一般圆滑一点。事情能办成,话说得也好听,会看眼色行事,还能写一手好文书,样样都让人心中舒坦。

怎么听着上官仪的意思,倒是许敬宗有行差踏错之事了?

上官仪痛心疾首:“陛下为何语气如此轻松?还不知今日的右相,到底是陛下的右相还是皇后的右相!我与他同处西台,只见诏令批复往来于右相与皇后之间,更是多将奏疏扣押,不令其上达天听。”

李治的面色一变。

就听上官仪已继续说了下去:“显庆四年陛下颁布氏族志时,正是右相提出其中并未刊录武氏之功,想要从中增补。这件事是陛下应允的,也是陛下特许皇后家族位列第一等,臣不敢多言。但如今右相仍有修编国史之权,臣近日观之,其中多有不实之言,恐怕是出自皇后授意,臣便看不下去了。”

“身为天子重臣,本就该当尽心于陛下,处事留心分寸,岂能滥用权柄,进而徇私!”

这数年间许敬宗官运亨通,既是他自己手腕了得,但也确实不无皇后的提拔。

上官仪以皇后与右相说起,还真让李治心中生出了几分戒备之心。

他拧了拧眉头:“继续说。”

上官仪接道:“右相拜太子少师,在陛下有恙之时本应扶持太子协助陛下操持政务,而非助力于皇后,此事早在朝野之中多有微词,说是……”

“说是什么?”

上官仪答道:“说是皇后深知许相有贪财的毛病,故而投其所好。洛阳为东都后,有数名回纥商人得到特许,前来洛阳市肆经营,获利甚多,恐怕钱财正是自此而来!”

许敬宗贪财这件事情,还真不算是上官仪在瞎说。

他早年间就曾经为了图谋钱财,在将女儿嫁给冯宝与冼夫人曾孙时,收受了大量不属于礼聘范围的金银财宝,被有司揭发后贬官,过了几年

()才重新被提拔回来。

要说他与皇后之间可能有财货关系往来,还真是听起来都很合理。

上官仪更不知道,他只是误打误撞地提及了皇后与洛阳商贩之间的关系,却还真是他上述所说的话中最真实的一条,也正是皇后的其中一路消息来源。

他只是端详着李治隐现怒气的面容,继续说道:“臣早同陛下建议过,政务之事就算真要交付于皇后手中,也不能全权相托,否则迟早要滋生事端。皇后也果如当年群臣所说,门庭不显,终究难当国母大任!”

“上官仪!这话不是你该说的。”李治冷声打断了上官仪的话。

他那一句“当年群臣”,勾起的可不是那些对于武皇后出身的贬损之言,而是那段对李治来说不太美妙的回忆。

也让他想到,他到底是如何突破了那些困难,方才知道,在朝堂之上竟然还有那样多支持他的人手,愿意站在长孙无忌的对立面。

上官仪该当知道这是对他而言的禁区,何敢再度提起此事。

但回应他的却是一声闷响,正是上官仪在他的面前来上了一出以头抢地之举。

“臣如何不知道此话不该说?臣还知道,在陛下当年已亲自训斥于我后,值此陛下养病、皇后摄政之时,臣该当对诸事诸人尽数闭口不言,好令社稷安泰不生动荡。至多便是以下属的身份出言提醒许相,该当行事端方,以求保全声名。”

“可臣饱读诗书,通晓经义,在朝为官数十年,深谙一个道理——没有天子,何来皇后,没有君,哪有臣。再如何感念皇后与右相为大唐所做种种,也都不能让他们逾越到陛下的前面去。”

“自皇后协理政事以来,多有官员调度出自皇后之手,也都得到了陛下的默许,臣不知道这话问出之后,下一个遭到贬谪的会不会就是我,更难将言论上达天听,便只能在今日冒险一试!”

李治面色僵硬了一瞬。

在沉默了一阵后方才缓缓问道:“你所言的改易史书、扣押奏表等事均为当真?”

当上官仪说到“不能令皇后与右相逾越到陛下前面去”的时候,这话中的义愤填膺之色溢于言表,其中激烈的情绪似乎也真无作伪之处。

这份逾越,或者说是僭越,也确实是随着皇后的实力越来越强,成了李治倍感担心之事。

更让李治不免觉得方今局势微妙的,是他那个尚且年幼的女儿手中,已然掌握了不小的兵权!

当她的权力随着此次吐谷浑之战进一步攀升的时候,倘若她真能得胜归来,恐怕便不只是在那元月大朝会上大出风头而已。

再若是加上,右相不是天子的右相,而是皇后的右相……

这一刻,难言的脊背发凉竟然超过了他的头风病症,让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惊慌。

可惜他看不清上官仪的面容,也便无法按照他与对方相处的经验来判断他有无说谎。

他只能听到上官仪的声音,继续在面前响起。

“臣——不敢

妄言。”上官仪答道,“中台左丞郑钦泰在近日曾经就许相行事不公之事发起弹劾,敢问,奏章可曾抵达陛下的面前?”

李治摇头:“不曾。”

自上官仪所在的位置不难看见,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李治的手攥紧了被褥的一角,仿佛怒火已到了临界之时。

他连忙趁热打铁说道:“陛下,臣明知此话说出不合时宜,但还是要将其说出来。皇后专权、权臣勾结,若要欺瞒于陛下,简直易如反掌!此事也绝不能开了先河,令陛下哪怕病体痊愈,也再难将影响消弭下去。”

李治的目光有些失神地看向前方,低声问道:“那你眼下是什么意思?”

上官仪毫不犹豫地厉声答道:“臣恳请陛下彻查皇后与许相近来行事,如若确有不妥之处,敢请陛下,以国事朝纲为重!”

何为以国事朝纲为重?

自然是,倘若皇后有错,便行废后之举,右相有错,就将其贬官流放。

上官仪所说的话也并非胡诌。

那中台左丞就是被他们拉拢到手的人之一,他也确实在数日前上交过一份弹劾右相的奏表。

只是这份奏表,在还没抵达东西台长官手中的时候,就已先被人想办法给弄丢了。

可在如今,它到底是被许敬宗和皇后为了粉饰太平而弄丢的,还是他们自己人从中作祟给折腾消失的,在随后的彻查中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他要的,只是一个彻查的理由而已。

皇后揽权,乃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许敬宗德行有缺,也是朝堂上下人所共知之事,总能查出点问题的。

不过是此前陛下对这二人都付诸了太多的信任,才让人无从弹劾,无从谏言。

但如今不同。

皇后已超出她所该处的位置太多了,多到……陛下都已屡次抱怨不能容忍了。

要上官仪看来,寻常的夫妻尚且有纲常伦理的限制,更何况是帝王与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