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传讯甚至不必慢慢从山上爬下去。
迭山山道之上的铜角声,传不到远处赶路的吐蕃联军耳中,却能在沿山的哨探之间传递,将吐蕃已然发兵的消息散播出去。
而后,在数十里外,变成了一路飞奔在草原之上的传讯兵。
这伙传讯兵的目标距离他们并不算太远,不过小半日的路程而已。
因为薛仁贵此时,并不同黑齿常之一般在大河回转之地的营寨之中,而在——
一支白兰羌支部的驻地之内。
……
白兰羌的放牧之地与吐谷浑在边界上交错,这才让白兰羌为吐蕃攻伐得手后成为了吐蕃进攻吐谷浑的前线。
这一支部落也不例外。
不过现在,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薛仁贵朝着驻地之内染血的营帐看去,又望向了面前这些被尽数搜罗出来的羌人俘虏,很觉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说你图个什么呢?禄东赞忽然向你等募兵,却不动用自己吐蕃的援兵,明摆着其中有诈。你明明可以少拿出点人力的。”
可他不仅没有,还将自己族中最值得称道的战斗力都给贡献了出来,以至于当唐军到来的时候,他已几乎没有什么抵御的能力,不过三下五除二的工夫,就已经变成了阶下之囚。
被他以长枪指着的部落首领战战兢兢,听着薛仁贵身边的吐谷浑人将这番话翻译给他,面色越来越难看。
对方说得轻巧,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本因吐蕃的入侵而改换了立场,眼见此次联军作战,杀害了吐谷浑的国主,他更觉自己立功的机会到了。
要不是他已经过了体力的巅峰时期,他或许并不仅仅是派遣出部落里的精锐,而是亲自一起上了。
但薛仁贵的突然到来,却打破了他这个想要借此升迁的美梦。
在薛仁贵随后的话中更是告诉他,不仅吐蕃没有什么援军,相应的,还有两万多的大唐兵马已经抵达了近前,将吐蕃原本该当抵达的两万援军都给尽数斩落。
不!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投入进去的其他精兵,也要完了?
这位隶属于白兰羌的首领面白如纸,却见薛仁贵手中的枪又点了点他的肩膀,带来了一句对他而言恍若天籁的话:“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将你部落中剩下来会骑马的人选出来,是几百也好,一千也罢,我让人将马匹配备给你们,你们只管带着行军的干粮食水往前跑,朝着禄东赞等人进军的方向追。”
“只要在禄东赞派兵越过西倾山防线之前,你能将唐军到来的消息送到,我就不杀你,如何?”
这番话也随即被翻译到了他的面前。
这年长的首领朝着薛仁贵和他后方的唐军看去,正见对方填塞满了他的驻地,一时之间数不清到底是有四五千人还是有上万之众,好像在后方还有兵卒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补充,又见面前这些袭营的唐军个个精
神饱满,对他来说便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他咬了咬牙,抬头发问:“您是想要我等扰乱联军的军心?”
若如此的话,他们的用处便当真不小。
薛仁贵挑眉,一点也没有让他找回主动权,进而讨价还价的意思:“你先追得上人,再来说话吧。”
从此地追击禄东赞的队伍,固然因为消息传达更为便捷,能比黑齿常之那边快上约莫半日出发,但他们本就比禄东赞出发得迟,再加上骑兵行路为了确保战马的续航,一般也不会超过日行二百里,这就意味着,他们依然很难直接挡在禄东赞的前头。
但薛仁贵本也不要他们真能在战前就做出拦截的举动。
那不是安定公主的计划里想看到的,也不是他需要的。
所以无妨。
当这些急于报信的白兰羌人骑着脚力不济的战马朝着西倾山方向奔行的时候,回头就看到,薛仁贵所统的兵卒也在以不慢的速度跟上来。
自唐军的表现中不难看出,他们分明是在等这些白兰羌人开路,以防在急行军中不慎踩踏进了沼泽泥地之中。
更是在做个盯梢之人,让他们别想着能趁着这个机会溜走!
“唐军若是想要我们报信,为何不让我们换一匹好马。”往前奔逃的其中一人说道。
他们资助给吐蕃的可不仅有骑兵,还有表现优越的战马,剩下的不是还没长成,就是存有弊病。
用这样的战马赶路,势必会拖慢他们前进的脚步。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们的问题。
另一人一甩马鞭:“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将消息送到再说!”
唐军能无视掉吐蕃兵马的存在,打到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就算没有亲自看到薛仁贵后头话中提及的积石山一战成果,也早已将他的话相信了七分。
那么他们这一路不足千人的残兵,除了抱团在一处,朝着那方奔袭,作为被唐军所驱策的棋子之外,还有什么活命的办法呢?
在夜间他们停下了脚步休息,以防草甸之上的环境在夜色中难以窥探分明,反而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但当天色稍有一点发亮的时候,他们便已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可西倾山东西绵亘数百里,其间高低起伏不同,他们根本无法确定,吐蕃兵马到底要从何处进攻,这便让他们不得不顺着山脉走势继续往东去碰运气。
在此期间,吐蕃联军早已同吐谷浑的山城防线守军,展开了激烈的争斗。
等这些白兰羌人寻到交战之处的时候,他们已是晚到了一步。
被吐蕃选中的进攻之地,正是两山山势转折的平缓之处。
吐谷浑在此地隘口修建了一座座小型的堡垒,约莫便是坞堡的大小,又在山势易攀之地修建了几十座箭塔,组成了一道易守难攻的屏障。
可自恃胜券在握的吐蕃联军,在熊熊战意的驱策
,根本已非寻常军队可比。
自这些白兰羌人仰头望去的山坡上绝不是因为那两万人援军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必胜的信念,更不是因为吐谷浑的兵马实在是太弱了。
那确实是因为防守的强度低于他的预期。
可他已经选择了隐瞒真相往前行进,便绝不能在此时后退。
禄东赞想到这里又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或许,他就算在此时做出了撤退的决定,这些人也不会听从的。
如果说他对这些人下达的急行军进攻号令,是点起了这支行军队伍里的一把火,那么方才的隘口一战,就是在其中泼了几十桶的油,将火势助长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
在临门的胜利面前,那些党项羌人冲锋在前,翻过了这第一片的高山草场,驰骋在了这西倾山系内部的草场平原之上,就连途经的大湖水泽,都没能让他们的头脑冷静下来。
直到另外的一种本能驱使他们减缓了行军的速度。
他们饿了。
骑兵的战马在马速减缓后便已用最方便的方式觅食,那就是低头啃食面前草场上的绿草,可人总不能吃草!
对这些才经历了两日赶路与一场热血交战的士卒来说,必须要有足够的肉食才能让他们恢复体力。
但在这片原本驻扎有众多吐谷浑人的草场上,他们举目四望间看到了一种更是诡异的宁静。
到处都是临时搬迁的痕迹,连带着土石搭建的建筑中也是空空如也。
吐谷浑人早已撤出了这里,也一并带走了他们曾经存放在此地的物资。
要不是这片山中平原上还有牦牛与鸟类活动的痕迹,他们险些要以为,这里是遭到了什么非自然力量的影响,这才在一夕之间,将活动过的痕迹都给尽数抹除了。
“该死!”芒邦氏酋长听着下属的汇报,骂骂咧咧:“算他们运气好跑得快。我们的军粮还够用多久?”
下属答道:“……不足半日。”
这真不是个好消息。
谁让距离他们抵达前方的西倾山系另一面的山岭,还有一日有余的路程。
芒邦氏气道:“罢了,我去问问大相怎么办。”
禄东赞也很头疼。
在看到吐谷浑人夹带着食物搬迁远退百里的抉择后,他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青山,一股沉重的压力涌上了心头。
对方看来已料定了他一定会选择强攻,于是在下出那一步奇招的后手,便空出了这么一片无法让他们劫掠得粮的场地。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中原战术里的一句话——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句话,他相信无论是裴行俭还是那位不知名的将军,都应该很清楚,也正是对方再一次摆在他面前的阳谋。
现在在他面前的又有两个选择了,是进还是退。
进,就要解决食物问题,和士气的衰减。
退,他们同样没有很充裕的粮草,很可能在返程的饥饿中迎来那两万多唐军的正面打击。
他要怎
么选呢?
偏偏这个时候,有个蠢货还要在他面前发问:“我猜大相应当早已考虑过此事了,您那两万援军走得慢,携带的粮草应当还是充裕的?”
禄东赞依然冷着一张脸,心中却已将芒邦氏这个没用的东西骂了千百遍。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只能开口回道:“他们另有用处,你们让骑兵在外围巡猎,步兵减速赶路吧。”
在仓促之间,他迫使自己不得不抉择出了一条路,那便是进,也做出了通过捕猎获取食物的决定。
但捕猎能够得到的猎物又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