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昆吾(四)

裴珩叹口气,失笑道:“歪理邪说一堆,谁也说不过你。说说吧,为什么?”

裴烬身体一僵,半晌才抬手飞快地撩了一下碎发,很快又放下去:“看见了?”

裴珩只看见他光洁额头一闪而过,其他的什么也没见着:“没有。”

裴烬不耐轻啧一声,但还是别别扭扭把额发撩起一寸,臭着脸道:“这下看清楚了吧?”

裴珩蹙眉垂眸细细看去,生怕是他去何处贪玩,亦或者是不要命地比试受了伤。

可看了半天,少年肤色冷白如玉,细腻平滑,并无半点伤痕。

裴烬见裴珩迟迟不说话,扬了扬左边眉梢:“看哪呢?这里。”

裴珩顺着他动作看过去,看见他左眉前半段中央长了一颗小痣,那一点微末色泽在浓郁的眉间看不真切。

“昨日我偷跑出去玩,正好碰上司星宫那对神棍姐妹。”

裴烬闷声道,“一个说眉头有痣,克母亲,另一个说眉中有痣,克父亲。”

“她俩争论不休,吵了半天,云风一拍手下了个结论。”

说到这里,裴烬气得踢了一脚身侧花藤,学着云风的语气道,“裴烬这颗痣生得不前不中,父母一起克了,谁都没说错。”

裴珩一怔,忍不住笑出声。

“别踢了,这是你母亲最宝贝的白玉姜,若是踢坏了,她饶不了你。”

他拦住裴烬动作,又克制不住笑了几声,“就因为这个?不过是几句戏言罢了。你父母命硬得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被几句话磨成了薄命。”

裴烬一偏头避开他,重新将额发放下来,掩住眉眼。

“我当然知道。虽然我不信这些,但是——”

他顿了顿,冷哼一声,“遮住了就没有了。”

裴珩实在忍不住,身体颤动着憋笑。

裴烬盯着他不悦道:“你笑什么?很丑吗?”

“不丑。”裴珩替他顺了顺稍有些凌乱的额发。

“谁不知道我们裴氏少主是修仙界出了名的美男子,还未及冠,便引了不少狂蜂浪蝶,争着抢着要与我们乾元裴氏攀亲事。”

裴烬脸色稍霁,听见后面的话,又有些不自在撇开脸。

“说这些做什么?”

裴珩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画面:“害羞了?”

裴烬脸色一僵:“你看错了。”

“你说的那些女修各个空有其表,整日只知道追在我身后嘘寒问暖,不知修炼,招式也花里胡哨,连我半招都接不住。”

说着,那几分不自在淡了许多,裴烬冷嗤一声评价道,“无趣至极。”

裴珩无奈摇头:“找道侣又不是找对手,你脑袋里是不是除了比试之外,什么都装不下?”

“那自然不是。”裴烬猛然抬起眼。

他心里还有裴氏,有裴珩自小教导他的道义。

还有父亲母亲。

可对上裴珩含笑的眼神,他即将脱口而出那些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咽了回去。

“总之,若道侣无法与我比肩,同登大道巅峰,想来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毫无共同话题可言。”

裴烬正色道,“两个人相处起来若是反倒比一个人孤独,还束手束脚,那倒不如孑然一身来得自在——”

他话音猛然一顿,腰间垂下陌生的重量。

裴烬低头去看,墨玉上腾龙栩栩如生,无声守护着正中“长嬴”二字。

他一眼便认出来,声音微滞:“这便是你当年……”

裴珩含笑点头,“是时候交给你了。”

说着,又替裴烬披上暗色腾龙纹罩衫。

“想当年,你还是屁大点不听话的孩子,头顶刚到我胸口,整日将你母亲气得头昏脑涨。”

裴珩抬起眼,如今青年身高抽长,整日修炼连带着身材也极其优越。

他此刻想要看那双眼睛,竟然要微微仰视。

裴珩笑了下,半是欣慰半是惆怅地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老土。”裴烬嗤笑一声,“这句话一说出来,沧桑感直往上冲,我以为你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

“你可真会聊天,跟那姓云的小子比,也不遑多让了。”

裴珩佯装动怒,伸手一拍裴烬肩膀,“去吧。”

“我这老头子和你母亲可还等着看,你日后究竟会带一位什么样的女子回来。”

裴烬顺着力道转身,步伐勾动气流,掀起他衣袂翩跹。

腾龙暗纹若隐若现,墨发轻扬,意气风发至极。

他扬眉一笑,“那定然是世间第一好的。”

天光渐暗,不远处白墙黛瓦的楼阁间渐次燃起灯火。

火光绵延,一路蜿蜒涌向远方,没入苍翠远山之间。

裴烬猛然睁开眼睛。

浓郁的血腥气和刺痛一股脑涌上来,他按捺不住轻咳两声。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下来,在他这个位置,整个东洛州都尽收于眼底,火光星星点点,在黯淡的天幕下连绵成片,像是倒映出的星河。

裴烬放松身体倚在房顶,风染上凉意,他盯着苍穹间显露出形状的弦月。

这些年来,他连入睡都鲜少,更何谈做梦。

或许是昆吾刀阔别千年重现,那些遥远得像是死去的记忆再一次躁动起来。

自从他来兆宜府,便频频回想起从前。

但死去的东西,就该永远沉寂下去。

有些事,他并不想记起来。

这时突然有什么破空而来,裴烬眼也不抬地扬起手,掌心一沉,微凉的触感刺激着他的感官。

他垂眸一看,竟是一壶酒。

下一瞬,一抹淡雅清香袭来,温寒烟紧随而至。

裴烬怔了下:“你怎么在这?”

温寒烟站在原地没说话,脸色有些古怪。

【错误!该人物不符合该技能心法使用条件!】

竟然还是用不了。

这心法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条件?

但此刻她人已经到了,转身又走显得更古怪。

“来找你。”温寒烟在裴烬身侧坐下,半真半假地说。

就在这时,寒芒一闪,温寒烟掌心一重,酒壶又被裴烬扔了回来。

“比起这个,我更喜欢别的。”

他似乎并不好奇她来意,只慵懒一扯唇角,“酒有什么好喝的?又苦又涩,没劲。活着已经够苦了,我倒是更喜欢甜蜜一点的东西。”

温寒烟指尖微蜷。

在她掌心,一块包着糖纸的糖几乎被体温融化。

她垂眼迟疑片刻,若无其事将酒壶拿回来:“爱要不要。”

修仙中人大多不重口腹之欲,身上带酒也就罢了,若是随身带着糖,未免太奇怪。

好像她在关心他、特意为他着想一般。

她为何要顺着他的心意?

温寒烟将糖在掌心捏紧,另一手却陡然一空。

她一惊,却见裴烬又反手将酒壶抢了回去。

“花前月下,辜负美人一番心意,倒显得我不解风情。”

裴烬仰头饮了一口,晃了一下手中酒壶,眼尾微扬,“谢了。”

飞檐之上,山风掠过,抬头便可见夜幕之上一轮弯月,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两人月下对饮,温寒烟竟感受到几分说不上的静谧安宁。

自从她离开潇湘剑宗,许久没有像今夜这样平静。

没有机关散尽,没有深掩算计的关心,没有差之毫厘便要身首异处的危险。

只有一轮明月,还有无尽的山风。

“当时,你对空青化名‘卫长嬴’。”温寒烟状似无意道,“这名字是你现编出来的?”

裴烬有点意外地睨她一眼,难得这看似清冷的炮仗,今天在他身边如此安静,没有一点就炸。

“倒也不全是。”他没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随意道,“我盛夏出生,表字‘长嬴’。”

“那姓氏呢?”温寒烟顺势问。

她脑海中闪回鬼面罗刹和余冷安昨日的交谈。

——四大仙门世家之中,裴卫两门尽灭。

如今只剩下东洛州兆宜府叶氏,还有她名存实亡的未婚夫——司珏所在的东幽司氏。

会是巧合吗?

裴烬撩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懒散道:“瞎编的。”

温寒烟不置可否应了一声,视线向下,盯着他身上衣服看。

她视线过分专注,而且不加掩饰,裴烬被看得眉梢一跳,心底涌上一种辨不清的诡异感。

他眉心略略一折,转而笑开:“虽然我的确长得俊美风流,但是美人——你若是一直这样盯着我看,我也是要收报酬的。”

有些话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如今面对着裴烬这种故意为之的调笑,温寒烟已经可以做到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我不过是觉得,你这件衣服上的暗纹,与季青林手中那件‘罗侯’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话音微顿,温寒烟看着裴烬的眼睛,细细分辨他每一分变幻的情绪。

“不过,却不如‘罗侯’那样漂亮。”

温寒烟知道裴烬嘴里几乎没一句真话。

若想知晓他有没有说谎,最重要的不是分辨他说了什么,而是记住他撒谎时的样子。

玄衣宽袖的人散漫靠在一边,就连姿势都没动一下,脸上笑意无懈可击。

温寒烟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双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什么。

但那情绪掠过得太快,只一息之间便湮没在一片深晦之中,再也辨不真切。

“漂亮的女人都像你这样没眼光么?”裴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又饮了一口酒。

他的情绪藏得极好,开口时叹口气,故作惆怅,“我这一件完整的外衫,还比不上你师兄手里一块破布。”

温寒烟眼神微凝,将他此刻神情与方才稍一比对,便知道他在说谎。

——裴烬与卫氏定有关联。

莫非卫氏满门也是他杀的?

可能是因为裴烬向她发过道心誓,日后都构不成威胁,温寒烟此刻看见他月色下的侧脸,只觉得他平心而论,的确似他说的那般俊美潇洒,半点也不像个残忍嗜血的魔头。

“你有时让我觉得十恶不赦,抽骨扒筋死不足惜。”

她顺着心意直白道,“但有时又让我觉得,你好像是个还不错的人。”

裴烬却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忍不住笑出声。

“真稀奇。”他指腹轻抚酒壶,笑得胸腔发颤,“你竟然在夸我?”

再次掀起眼皮时,眸底迷雾般的情绪却淡了,笑意之下显露出几分阴森的凉意。

裴烬指尖轻柔将温寒烟耳畔碎发勾到耳后,缓缓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他可不是什么值得被她信任的人。

比起好意,他还是更受用她的敌意。

恨比任何情感,都方便让他抽身而退。

这动作太亲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被无限拉近,近到裴烬身上的暗香幽然钻入鼻腔,几乎将她溺毙。

夜风与月光交织在一起,突然变得粘.稠。

温寒烟条件反射想避开他,却被一只手扣住后脑,封锁了退路。

微弱的力道从脑后传来,迫使她仰起脸。

温寒烟抬眸,对上裴烬黑沉的眼眸。

他看着她的眼睛,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显得眸色越发深。

“你怎知本座不杀你,不是另一种折磨?”

裴烬故意压低声线。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要痛苦得多。”

温寒烟毫不犹豫道:“即便如此,我也要活着。”

她不偏不倚直视着他,“只有活着才能争,才能将一切本不该降临在我身上的苦难,还给它本该属于的人。”

她眼底闪跃着惊人的光晕,像是燃烧着一个耀眼的灵魂,“就算是死,我也要拖着他们同我一起沉沦。即便是地狱黄泉路,我也要他们走在我前面,为我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