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浮屠(三)

裴烬长叹一口气,又故意咳了两声,苍白着脸故作伤感,“没有修为。”

“……”温寒烟面无表情看着他,“这句话也是假的?”

裴烬闭着眼睛点头,语气丝毫不心虚:“对啊。”

温寒烟懒得再跟他说话了。

方才一片静谧之中却是九死一生,凶险程度丝毫不弱于兆宜府。

如今放松下来,她浑身都有些酸痛发胀——是方才极度紧张之下,肌肉紧绷至极点留下的后遗症。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余光却不动声色打量着裴烬。

玄衣宽袖的人倚在床头,几缕额发垂下来掩住锋芒过盛的眉眼,侧脸看上去轮廓清晰。

他肤色苍白,乌浓稠密的睫羽在眼下拖拽出一片鸦青色的阴翳,看着还真有些可怜。

这人若不做魔头,都能去登台唱戏了。

温寒烟收回视线,指尖却微微一顿。

片刻,她将茶杯放下来:“昆吾刀拿来。”

裴烬仿佛还沉浸在悲伤的戏瘾中没出来。

他眼也没睁,懒散指了下枕边:“自己拿。”

他竟也不问她拿去要做什么,温寒烟转过头,忍不住道:“我可没对你发过道心誓。你就不怕我抢了刀,杀了你?”

“如果你想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机会。”裴烬毫不在意轻哂一声,随口道,“从今往后,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

这句话没说谎,此刻他心头血亏损,再加上无时无刻不压在肩头的天道反噬,活了这么多年,从未似如今这般虚弱。

但既然已寻回昆吾刀,就算只有一枚刀柄,也足够他保住自己还有温寒烟的命,不必再频繁动用秘术。

寂烬渊下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太平淡,他许久没有感受过痛,更快要忘记了恨的滋味。

但方才那抹染着血色的月光却似是在敲打他。

明月千年如一日,充斥着血腥和痛楚的前尘近在咫尺。

一些被淡忘了许多年的情绪寻到破绽,在这一刻席卷而来。

一抹熟悉的触感却在这时落在他掌心,像是一滴清凉的泉水。

裴烬猛然从混沌之间清醒过来。

这枚刀柄他不知道日夜摩挲过多少次,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上面的纹路。

裴烬拧眉睁开眼。

白衣女子负剑而立,单手拿着昆吾刀柄递给他,房中火光将她身影勾勒得影影绰绰。

“喏。”温寒烟见裴烬一言不发并不动作,干脆直接将刀柄扔到他手里,“只有这么多。”

刀柄落入掌心,除了似曾相识的触感之外,一抹熟悉的魔气像是总算找回了主人,熟门熟路顺着刀柄涌入经脉,瞬息间游走一圈,填入他干涸的气海。

虽然不多,却将他体内翻涌的气血抚平。

裴烬眸光微微凝固:“你?”

“你对我有用,方才……勉强也算有恩。”

温寒烟自认与裴烬相识这么久,却从未和颜悦色说过一句话。

如今陡然少了些针锋相对,她竟然从心底里涌上一种怪异之感。

她轻咳一声挪开视线,“我从不欠人情,这个算是报酬。”

裴烬看着她:“将魔气给了我,怎么用便是我的事。若是惹出了什么动静,在这邪魔外道之地,我有能力自保,你却未必。”

他唇角扯起一抹莫名的弧度,“大难临头各自飞,美人,到那时,即便我如何喜欢你,可也未必会保你的命。你若就这么死了,更不算我违背道心誓——你信我?”

“你又为何认定我会死?我的命又何须你来保。”温寒烟点了点腰间长剑,“我信的不是你,而是自己。”

她冷淡道,“我给你的那点魔气,你用来调息都未必足够。但若你不怕死非要出去惹麻烦,我也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温寒烟直觉裴烬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

自从她猜到昆吾刀能引渡她体内魔气,她便越发看不透裴烬的所作所为。

——他分明已经拿到昆吾刀,却并不杀她,反而对她发道心誓。

或许他对她依旧别有所图,但这至少证明,裴烬要拿昆吾刀,并不只是为了杀她夺回魔气。

裴烬是聪明人,既然他们都有所图,彼此不过问对方的事是默契,不添麻烦也是默契。

“劝你省着点用。”温寒烟瞥他一眼,“我不保证还有没有下次。”

裴烬若有所思道:“看来,日后得多找些机会‘英雄救美’。”

温寒烟嗤了声:“用不着。给不给你魔气,不取决于别的,只随我心情。”

裴烬眼也不眨地改口,谦逊求教:“敢问美人心情如何能好?”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哪有什么规律可循。

温寒烟看着他玄衣衬托下更显苍白的脸色,心头微动:“若能看见你吃瘪倒霉,兴许我觉得有趣,便给你一些魔气。”

“受教了。”裴烬了然点头,“美人的口味,果然清奇。”

他无声攥紧昆吾刀,不知是不是错觉,上面依稀还残存着些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裴烬指节微蜷。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昆吾刀有了温度。

窗外琴声悠悠扬扬,温寒烟抬眸去看天色。

透过窗柩,那抹刺目的红光已经褪去,此刻门窗外一片漆黑。

血月散去,此刻只需要封闭听觉隔绝琴声影响,出行应当不难。

温寒烟瞥一眼身后:“你既然喜欢这间房,那便留给你。”

方才不过是迫于情势,如今危机已解,她可不打算跟裴烬独处一室,一整夜都大眼瞪小眼,起身欲走。

一只手却拦住她:“这可走不得。”

温寒烟动作一顿,皱眉看向裴烬:“你又要做什么?”

“我喜欢的可不是这一间房,而是因为这房间是你的。”裴烬慢悠悠一笑,口吻故作暧昧轻佻,“你若是走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相处久了,温寒烟对他张口就来的甜腻情话已经免疫,如今听见竟然觉得心如止水。

她反倒顺着他意思深思了片刻,试探道:“外面的东西,还没结束?”

裴烬一挑眉,似乎意外她的反应,倒是没再说什么别的:“浮屠塔的宵禁,哪有那么简单。”

“方才血月摄魂是一种阵法,但就像我说的,琴声并非关键所在。”他指了下窗外,琴声似是感受到什么,愈发嘹亮高亢起来。

“现在就不一样了。”

温寒烟念头微动:“如今的关键便是琴声,这是新的阵法?”

裴烬悠然一点头,伸个懒腰靠回去:“琴声旋律隐含杀机。这个阵法直接多了,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杀戮皆在眼前,不过是挡得住、挡不住的区别罢了。”

温寒烟盯着他的眼神古怪:“你又知道了?”

裴烬微笑:“听说过。”

他这副做派便是什么都不想说,横竖也问不出什么内情来。

每个人都有秘密,温寒烟也没有非要打探旁人隐私的癖好。

夜间不过几个时辰,浮屠塔却将两种大阵糅合在一起,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难怪这些魔修半点都不反抗。

白天浮屠塔中戒备森严,夜间又有阵法夺命,想逃出去的人恐怕早就已经死光了。

这简直是个有来无回的地方。

巫阳舟费尽心思将这么多强横的魔修困在此地,究竟要做什么?

这时拦在她身前的手臂收了回去。

温寒烟回神,裴烬好整以暇看着她,以一种极其大度的姿态:“还想出去么?”

温寒烟脸色一僵,眼神冰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她又不是傻子,偏要给自己找罪受。

这时候出去即便不丧命,也得不了任何好处。

“我还以为你想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试炼一番。”裴烬似乎不意外她的反应,唇畔笑意更深。

这笑意刺眼得很,偏偏她又不能转头出去,只能忍着他恶劣的戏谑。

温寒烟冷声道:“那你还不滚下来?”

裴烬的伤势严重程度似乎极为灵活,方才看不出多大问题,此刻又恰到好处地咳起来:“我是个伤患,动不了了。”

温寒烟:“……”

裴烬倚在床边,墨发略凌乱披散在肩头,在摇曳的火光下,竟显出几分冷戾之外的慵懒感。

他轻轻一拍身侧,笑得揶揄又放肆,“若你不是很想冒死去锻炼一番剑法的话。”

“看来今夜,不得不与我同寝了。”,,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