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命悬一线

赵克是清楚萧照临如今处境的,便并未有谢不为如此乐观,但也不好与谢不为直言,只能低低叹道:“兴许太子殿下当真可以保住你吧。”

但又反应过来,“不如你现在就将止观法师送回大报恩寺,也许并没有多少人发现此事,也不会招致如此严重的后果。”

谢不为这下没有任何犹豫,而是直接摇了摇头道:“我还需要一天时间,明日我才能将法师送回去。”

此时天已大亮,东出的太阳驱散了夜间凝成的淡淡云雾,再有晨风一吹,使得空气都清新起来,而日光也融融洒下,照亮了谢不为半边侧脸,眸光格外熠熠,像是金乌在其眸中。

赵克看着眼前的谢不为,不知为何,劝阻之语再难说出,只觉可以没道理地相信谢不为,便也敛去了面上愁容,拱手对着谢不为一笑,“虽不知谢主簿到底有何打算,但我静候谢主簿佳音。”

谢不为亦拱手还礼,在目送赵克往郡府而去后,才回身准备带止观法师去往另一个地方。

但在看到一直静默不言的止观法师后,却发现,止观法师所站之处距他并不算远,再思量适才他与赵克相谈的声音大小——若是止观法师有心,恐怕已是听了个七八。

可止观法师面上并无任何波澜,谢

不为便也没有主动提及的意思,只对着止观法师扬唇一笑,“周哥哥,我们也走吧。”

止观法师闻言微微抬眸,目光隔着一层轻薄的白纱落在了谢不为身上,琥珀色的瞳珠略动,似在迟疑,但最后也只是对着谢不为行了一佛家合十之礼,念道:“阿弥陀佛。”

谢不为今日没再拉着止观法师徒步“旅行”,而是到了车马集散处,花两文租了一辆老牛板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一直晃到了午时,气温渐热,老牛也开始不住地吁吁喘气,才到了谢不为所说的地方——京郊农田。

京郊农田是为临阳城内饮食供给的主要来源,也是编户聚居之所。

两人在通往田地的交叉路口下了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大片大片的绿油油稻谷田,一眼望不到边,但除开春种涨势正好的稻谷,仍有许多农人在田里忙着夏种插秧。

但在行动之前,谢不为先找了一棵大树,一手撑着树干一手不住地锤腰,嘴里有些“哎呦”:“坐这板车可真是受罪,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还一路颠簸,弄得我的腰都快断了!”

他再瞥了一眼在一旁正站得笔直的止观法师,见其虽腰背挺直,但眉山高突,额上冒汗,且脸色发白,显然也是不好受的,顿时心里便平衡不少,又站了起来走到了止观法师身侧,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周哥哥,你不难受吗?要不要我帮你捶捶腰啊?”

说着,作势就要去触碰止观法师的腰,但被止观法师侧身躲了去,又是竖掌念道:“阿弥陀佛,我并不难受。”

再望向了不远处的稻谷田,似是学会了转移话题,“不知施主带我来此是为何事。”

谢不为见止观法师不愿,也并不纠缠,而是顺着止观法师的目光同样看向了稻谷田,瞬目笑了笑,神神秘秘道:“看了你就知道了。”

言毕便阔步往田间走去。

午时后便是一日最热之时,即使只是走在这高照阳光下未有劳作,但仍是觉得浑身热得冒汗。

可在田间忙碌的农人并没有歇息,依旧躬身在水田中埋头插秧,只在家中妇人儿童送来箪食壶浆之时,才肯抽出如扎根在田里已裹满泥浆的大腿,艰难地走到了田垄边,再稍稍放下手中的农具秧苗,腾出空来咬上一口面饼喝上一口水。

而这也仅是少数,更多农人还是头也不抬地专心在田中劳作。

谢不为就领着止观法师在一边默默地看着眼前人间最为普通且真实的一幕——这才是这个时代中绝大多数人一辈子的生活。

因着田里的农人皆忙于农活,虽有人注意到了谢不为与止观法师这两个有些不同寻常的外来者,但都没有时间搭理他们。

他们二人也就这么一直看到了天色复昏,农人开始收拾农具准备回家之时,才匆匆避开。

日已西斜,他二人的影子仿佛被这最后仍燃烧的太阳从轻盈的天上打落至田间地头,再沾染了厚厚的尘土,变得沉重而逶迤。

站久了自然也会累,

谢不为便拉着止观法师到了来时曾路过的一间破庙处歇息。

破庙显然衰败已久,灰尘如土,蛛网如布,供台零碎,蒲团无踪,就连正中的佛像,也缺失了一臂,面容法相掩在了灰尘及蛛网之下,看不清究竟是哪路神佛。

但谢不为并不讲究,到外面随意拾起了一支长叶,大略清扫了门后一处地方,便直直坐了下去,再抬眸邀止观法师,“周哥哥也坐吧。”

止观法师凝眸,直直地看着谢不为看了许久,久到外头昏色将黑,弯月隐约挂在了西山上,才缓慢地坐到了谢不为身边,略略阖眼道:“这就是你想让我看见的吗?”

谢不为拍掉了长叶上沾染的灰尘,再吹了吹,状似无意道:“是也不是。”

说着,用长叶指了指门外深灰色的天空,“有太多太多,我们都看不到的东西藏在了黑暗之下。”

止观法师闻言沉思,再道:“是更多农人的劳作吗?”

谢不为眸底映着深灰色的天空,但却闪烁着比星子还要明耀的光芒,摆首道:“不是。”

再收回了眼,目光落在了止观法师的帷帽上,那处之下便是止观法师遮掩住的佛之印记所在。

“是众生。”

他不等止观法师再发问,面上缓缓展露笑意,“我知道周哥哥一定在各种经书中读过各种众生相,但无非是众生皆苦,需以苦作偿还上一世的债孽,再换取下一世的安乐。”

他慢慢取下了止观法师头上的帷帽,那昱金印记瞬间散发出了淡淡光芒,但很快又暗下如常。

谢不为并未在意这一点已超脱常理的异象,只再温声道:“可众生相究竟是什么呢?”

他垂眸细数,“是昨日熙熙攘攘参加斋会的百姓,是围聚在莲台边听你讲经的公子,是长干里经营衣铺的店家,是街边烹煮汤饼的铺主,是今早载我们来此的牛车主人,是田间辛苦劳作的农人。”

他忽的抬眼,再凝止观法师,“是你,也是我。”

他又笑着摇摇头,“可仍不止于此,太多太多众生,你不曾见过,我也不曾见过。”

止观法师头顶的印记又开始隐隐闪烁,但他本人却无甚感觉,只拧眉追问,“可你不是说,要带我见神佛吗?”

谢不为将手中长叶慢慢卷起,又倏地松开了手,再任其缓缓舒展,复摆首道:“我不能带你见神佛。”

他再将目光猛然扎进了止观法师琥珀色的眸底,一字一顿,声音在此空荡的破庙中竟如在空谷,隐有回声,“只有你自己才可以。”

“不见众生,何以见神佛?”

止观法师浑身一颤,头顶的印记也愈发闪亮,如黑夜明珠一般,微微照亮了已完全陷入黑暗的四周,他像是一下子失了声一样,几度张口欲言,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谢不为却不再看止观法师,而是望向了外头已显在深紫色天幕中的月亮,“你不该被拘于高楼之上,外面有更旷阔的天地,有更多不曾见过的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