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洛生没想放在心上,可那点悸动却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心尖儿,一想起,手指尖都隐隐发烫,有几分斩不断理还乱的无力感。沪城这一年的冬天分外寒冷,到了十一月,几场骤雨过后,寒意更逼人。谢洛生是南方人,却很畏寒,早早地戴了围巾,还是没挡住寒意侵体,得了感冒。他说话都带着股子鼻音,韩宿一边给他拿药,一边说:“洛生,你要不请假休息几天?”
谢洛生揉了揉鼻尖,说:“不用,就是小小的感冒,吃点药就好了。”
韩宿道:“别小瞧这感冒,这种季节得感冒最磨人了。”
谢洛生笑了起来,说:“师兄,你好唠叨,我又不是小姑娘。”
韩宿哼笑道:“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哪有你这么让人操心的小姑娘,行了行了,今天早点回去,别跟着在医院里耗,回头真倒下了还得我们照顾你。”
谢洛生被他塞了一袋子的感冒药,无奈地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韩宿挥了挥手,道:“赶紧走吧。”
谢洛生拎着药出了就朝他租的屋子走去,没成想,还没进弄堂,先被人拦住了。来人是谢氏纺织公司的经理,是他父亲留下经营公司的负责人,姓张。
张经理四十来岁了,穿着西装,面容灰败,眉毛皱得紧紧的,见了谢洛生,小声说:“少爷,出事了。”
第16章
“那把火是从公司的生产间起的,生产间里除了机器,就是布匹面料,火烧起来一下子根本扑不灭,”张经理脸色黯淡,捧着热水杯,看着谢洛生,低声说:“少爷,都怪我……”
谢洛生道:“工人怎么样?”
张经理说:“当天生产间里值班的五个工人被烧成了重伤,现在在医院里,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谢洛生松了口气,道:“人没事就好。”
“生产间失火是大事,你怎么 ”话说到此,谢洛生顿了顿,他本想说,张经理怎么现在才告诉他,可自己向来不管谢家生意上的事,只怕不是出了张经理处理不了的事,也不会来找他。谢洛生不知怎的,竟想起容述在医院里同他说,让他有闲暇,可以去谢氏纺织公司走一走。
谢洛生道:“张叔,货已经烧了,该怎么解决按规矩办就是。”
张经理苦笑道:“是这么个理……第二天巡捕房和商会都来了人查失火一事,说句实在的,这把火烧的是咱们自家的货,也没闹出人命,真要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张经理是谢洛生的父亲谢远行一手培养出的得力干将,很有主意,如今也当真是愁上眉头,道,“可商会却不依不挠,要咱们给个说法,还说让公司先上下整顿,把生产线停了。”
谢洛生眉心微蹙,他虽鲜少涉及家族经营,可到底出身商贾世家,聪慧敏锐,他刚想说话,压不住咳嗽了两声,方道:“张叔,你的意思是有人借题发挥,想打压谢氏?”
张经理低声道:“我听说,是李耀泽的意思。”
“咱们谢氏的根虽然在苏州,可谢氏纺织公司在沪城已经经营了十年,这么多年,老爷把上下都打点过了。这么点事,要不是有人授意,商会根本不会和我们过不去。”
谢洛生思索了片刻,问道:“李耀泽是谁?”
张经理道:“少爷刚回沪城,是不太清楚,李耀泽原本也是苏州人。家里往上数两代都是做生意的,还是绸缎生意,和咱们家是对头。后来兴实业救国,老爷购入了大批洋机器,咱们家的货做得顶好,价钱又低,慢慢的,李家就不成了,他们就举家搬来了沪城发展。”
“现在李家的鑫瑞纺织在沪城是排得上号的公司,李耀泽也是商会的二把手。”张经理望着谢洛生,他是谢家人,对谢家这两位少爷的习性很是清楚。当初谢远行尚在沪城时,想起二子,就不时叹气,无可奈何地对他说,旁人家里为了家业争得要死要活,只他这两个儿子,哪个都不肯跟他好好从商,以后谢家可怎么办?
张经理那时笑着安慰他,家和万事兴,两位少爷感情好是好事,再说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等他们想明白了就懂了。
谢远行摇了摇头,说,罢了罢了……这个世道,今天不知明天事,我是他们老子也管不了,各有各的命,自己争吧。
张经理低声说:“少爷,若非老爷不在沪城,此事又重大,我也不会来打扰您。”
谢洛生想起他父亲,摇摇头,说:“张叔,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这本就是谢家的事,你为了公司尽心竭力,是我该谢你。你先别担心,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你把那些受伤工人和家属安抚好,该给的抚恤金一分都不能少,明天我会再去医院看看他们。”
青年说话不急不徐,沉稳又冷静,颇有几分力量感。张经理看着他清俊秀逸的面容,心中稍宽,道:“是,少爷。”
谢洛生道:“张叔,辛苦你再跑一趟,把公司这些年的账本带给我。”
张经理道:“好。”
院子里的桂花开得盛,一簇簇沉甸甸地缀在枝头,打树下一过,彷佛衣角都带了花香。
谢洛生将张经理送至巷口,张经理停下脚步,轻声说:“其实老爷原本想将纺织公司转手的,可这战乱年头一时也寻不着合适的买家,厂子里还有上百号人都等着吃饭呢,一旦厂子停了,不少人就又得回码头干苦力,身体差点儿的,只要就要失业了,家里一家老小嗷嗷待哺 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所以老爷也为难,不到万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