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金水沟的老老小小全都出动,男人担大的,女人背小的,孩子捡着碎块块。建英自然挑了个大块,先学着村民用麻绳绕了几圈再留出一个口来用粗壮木棍穿进去,左右两个人担着走,石头在中间悠悠晃把两个人力气都晃尽,脚步重重砸在土里,肩上火辣辣烧着,和建英配合的也是个村里年轻后生,他们两走几步就压的受不了,得放下来缓一缓。这一回年轻的却不如老壮的,往常上山都是年轻人打头阵,这一回一帮四五十的汉子们稳稳走在前面,步子不紧不慢把他们甩远,笑着说年轻人肩上还扛不住事儿。
上山的路一会陡一会缓,上山的人们走一会歇一会,这活太耗力气,好容易挨到山腰,许多人已经完全走不动道了,老家伙们也得放下来歇歇,这一阵又成小孩们往前跑,那块石头在他们手里抱一会又放在地上滚一会,女人们在后面或抬或背着箩筐跟着。那些之前走了的后生也有几个又回来和他们一起干活,家里老人都干这样的活,他们怎好袖手旁观。闫金贵和三个人也架着一块大石头,同样累得走不动,就这样耗费一上午时间也只够送一回,若不是人多好干活,几乎发动了全村所有人,就这样的工程量三家五家干上几年都出不来效果。
当一个人不把自己当回事,他人就更不放在眼里了。这些日子建英实在累坏了,整个腿都是酸的,哭哭啼啼的声音传了过来,细一听竟是黄老汉的声儿。迈着两只瘸腿就往过跑,那边已经围了很多人,壮汉一只脚踩在黄老汉身上,他完全没能力反抗,只能趴在地上叫喊,嘴里还不饶人,村民们好像见怪不怪,只是想看看热闹。
“把脚拿开,你咋还打人哩?”
“你知道甚,偷东西偷到我家里了,我就让他长长记性。”
“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偷你啥东西了嘛,还非要打人呢?”
建英把他拉起来拍拍土,黄老汉也不哭喊了,脸憋得通红说道:“那不是偷,是拿,等我有了还会还。”
黄老汉向来一个人过,大食堂关门以后常常也不做饭,经常趁着村里人下地去这家吃点那家喝点,人家发现了扯着嗓子骂他几句也就过了。今天黄老汉以为大家都上山搬石头没工夫回来,在这家又吃又喝还把柜子里的军大衣穿在身上。结果那壮汉是先前走的一批,根本就没上山搬石头,回来以后听着屋里有动静,往里一瞅,黄老汉竟然穿着那双破鞋就上炕了,泥脚印弄了一床,身上还披着那件军大衣耀武扬威的又唱又跳。用劲把门推开,黄老汉吓得一动没动,壮汉要扒衣服,他竟与壮汉动起手来,嘴里喊着杀呀杀呀,拒绝投降,最终也不是对手,还把壮汉惹急了,一个回合就被踩在地上,军大衣从黄老汉身上扒了下来,人像条死狗一样泄了气,直到建英过来帮他才有所缓和。
“你说你咋非要去偷人家吃的,穿人家衣服呢?”
“都说了是拿,我就借着穿穿,当初我走南闯北打仗的时候什么衣服没穿过,会稀罕这个?”建英摸不清他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进到院里,黄老汉鼻青脸肿,又居然从怀里摸出半个白面馍馍出来,“快吃,专门给你留了半个,可别让人看到。”建英不知道多久没看到白面馍了,能吃个玉米面掺着的馍都烧高香了,简直无法拒绝眼前的诱惑,“你不是说这两天太累晚上不回去了嘛,你对我好,咱可不能差你,第一顿可得让你吃好。”自从村长和他讲过黄老汉的事之后,建英就一直尽量亲近黄老汉,甚至像哄小孩一样和他玩,如今这半块馒头把他心里一热,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整个金水沟也就这个半疯半傻的黄老汉与他走得最近了。“今晚还得回去一趟,跟我媳妇提前交代好,要不她肯定操心,明天我再睡过来。”黄老汉那张兴奋的脸一下败了下去,悄悄蹲在地上,“我明天肯定过来睡,放心吧,这个馍还给你吃。”“给你吃就是给你吃,那你明天可要过来,晚上我一个人总觉的怕,再不想跟母鸡睡一块了。”最后建英也没舍得吃,回去的路上走的很慢,到家时又把白面馍放在刘娟手上,一人吃了一半,味道好的会让人忘记疼痛,软软的馒头如融化的冰块一样在他口腔中飘散,多想含在嘴里都留一会,可肚子迫不及待的吸了进去,夜里都在回味这那份甘甜。
开荒引水已经到了最后决战,挖出的石头全部运上山还是不够,村民们又开始四处找,到处搬,有人提议说直接挖土挡上就行,可土块没骨头,看着好像也能挡住,用不了多一会就被划开一道口子,软趴趴倒下了。建英走在路上,大清早还是有点冷,困意都给冻没了,他实在是不愿醒来,全身散架一般,夜里翻个身都要咬着牙,心里安慰道再坚持几天就好了。这双腿跟着自己可真受罪了,每天来来回回的山路在干瘦的肌肉上削出一道道好看的棱线,他左手胳膊肘夹着一顶绿色军帽,右手利落的前后摆动。到了金水沟专门绕了道,把那顶军帽丢给黄老汉,然后往前又走了,浑身酸痛一点点走没了,他步子越是沉稳,黄老汉在后面越是跳的欢。金水沟的荒石被当做宝贝一样运上山,山上也不缺这样的东西,上午扛石,下午挥锹,夜里本来是睡不着的,黄老汉先是高兴的笑,戴了一天的军帽居然还舍不得脱,又不知怎么说起这些年里,这间房一到晚上永远是他一个人,说起他儿子之前在被窝里老捣蛋,受不了黑夜就抱一只母鸡陪着他睡,他说着说着竟能小声哭起来。建英一开始还能听着声音回答,然后就闭上眼睛,低沉的声音化作一道流水声随他睡去。
当溪水分流奔腾,穿过预先算计好低洼和壕沟,从山上流到荒地,缺水的土地饥饿吼叫,瞬间把溪水吞没,咕嘟咕嘟往下咽,干裂的土地终于因喝上一口饱水而掉下去整整一层。金水沟的村民们热烘烘的叫着,那一天他们男人们光着膀子,女人们挽着袖子,男女老少光着两只脚兴冲冲跟着溪水往下流。大石块一点一点把溪水压住,分成了两半,可水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野兽,一会往东一会往西,跟人们捉迷藏一般,村民们搬着石头拿着锹不停的堵,有的脚一滑摔的满身泥也顾不上,大家兴奋的只管笑一阵,又赶紧去堵下一处,建英觉得这是他干活最高兴的一天,虽说不停的跑,身上汗水泥水混成一块,还差一点滚了一跤,身上的劳累跟着人们的惊呼欢笑全都散去了,整个人一直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直到溪水稳稳的流进荒地,所有的声音变成了欢呼,闫金贵瘦弱的膀子上肉烧的可怜,皮肉干瘪瘪皱巴巴的包着骨头,别人都笑的时候他反而显得很冷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生闷气,一向话多的他静悄悄的坐在地头点着烟,当初朝着闹着要走的后生们看到这一幕傻了眼,闫金贵拿起烟杆朝着他们指了指:“你们几个还不赶紧拿着锹去山上看看,哪里漏了,哪里该补,还准备不干活吃现成的?”这一回他们没有犹豫,兴冲冲往山上跑,村里人也都笑了,建英走过去靠在他身边。
“村长,你不当个大官儿都可惜了。”
“咦,就你的嘴会说,也不睁眼仔细瞅瞅,哪有像我这样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