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鲜血与煤炭

同一片土地 橙子哥呀 5913 字 2个月前

二蛋乖乖点着头。

“可也不准欺负人,要是我听到你在学校鬼抽筋,回来收拾你,既然上学就学出个模样来,让村里人也瞧瞧,别丢人,听着没?”

“哥,我想跟你一样出去挣钱,我现在也可有力气呢,家里的活都能吃得开。“

“没出息的玩意儿,学文化才是挣大钱的出路,出力气谁不会出,跟人比力气算什么本事,让你上学可不是跟人家比力气,那还不如直接跟着哥去工地干活,在学校要比就比谁学习好,这个简单道理咋你还害不下。”

二蛋怕了,又点点头,心里想着要是能跟哥哥一起去工地那就好了,两个人能一起挣钱,可他没敢说出来。

“好好学文化,回去跟妈说,我回工地了,听妈话!”

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他一直盯着那个红色背心消失在转弯处,哥哥的话让他这颗还未成熟的心,很受触动,可他却想着有一天也能出去干活挣钱,而不是每天对着无聊的课本,书里的内容和他真实的生活太遥远了,屁股在硬巴巴的板凳上坐不住。

贫穷和饥饿是对抗幼稚的两剂良药,面对饥饿受伤的是肉体,而贫穷冲击着的却是心灵。如果当心灵和肉体同时受伤,幼稚、天真、玩乐也就都统统消失不见了,伴之而来的则是迅速的成长,这样的成长是如此让人担忧心疼,可这对于穷人家来说,是一条不可避免的路,是病,富人有富贵病,穷人也有穷酸病,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以前学校在村里,跑两步就到了,初中则在市里,每天来回路上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二蛋心里虽不愿意,可身体还是去了,谁也说不准自己不情不愿走的路又会有什么际遇。学校有四层楼高,上了初中的二蛋,头一回看见这么多的同龄人,一共三个年级,一个年级四个班,一个班三十多人,一到集合或是放学,乌泱泱可以挤好多人。这一个年级就比原来整个小学的人数都要多了,再也不是村里小孩凑起来,两个年级凑在一间教室里,老师上完这半面,然后找出另一个年级的课本,继续上另半面。而现在一个班的人,男男女女,让二蛋的眼睛迷乱,尤其是那些女生,有一些城里的姑娘,衣服干净漂亮、头发也整齐的梳着,和二蛋这种灰头土脸,衣服带破补丁的形成鲜明对比,好在像二蛋这样的群体也有不少,今天妈妈也特意让他穿了件干净较好的衣服,显得不是那么突出。刚上学老师还没来得及分座位,任学生自己先坐着,二蛋自觉的和一个村里的人融在一起,自成一伙,眼睛却不停的打量着这个、看看那个,最终羡慕的眼神定格在了一个皮肤白皙,马尾辫向后梳着,腰板直直的坐在板凳上的姑娘,教室里乱糟糟的,她却没有和别人聊天,对周围也不甚好奇,就像在家里一样习以为常,只是低头看着一本书,穿着一身干净齐整的蓝花衣服,二蛋好奇的看着她,她怎能看得进去,怎能那样安静,与周围的一切都不相符,那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竞让她如此的入迷,沉醉其中,二蛋都想走过去看看,可他现在还没这个胆量。

他们在初一2班,班主任是一个戴着眼睛瘦高瘦高的男老师,老师姓张,介休本地人,说着一口流利的介休话,有所不同的是这是二蛋头一回碰到男老师,之前在小学,都是女老师,只要他进教室,同学们完全是两种状态,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变得安静,他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气场,让同学们害怕,第一节课张老师让自我介绍,那蓝花马尾的姑娘微笑羞涩的说我叫田甜,他便永远记住了那名字,心里不停的重复,可谁又会想到,现在这个皮肤白皙、完全陌生的女孩,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成为他的女朋友、妻子,与他过日子生孩子,也是自从当了他的妻子后,那张白净的脸也慢慢的变黑,柔弱的身体变得粗壮,很多事都会让人始料未及,不敢想象,如果他事先知道这些,又会不会从此远离,不让这些事发生呢。二蛋说他喜欢田甜笑起来的样子,以至于壮起胆子,故意一次次从她身边走过,只为能近距离的看一眼田甜,仿佛田甜身上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吸引着他靠近,他还说她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让人难忘,怎么闻都不会厌,并且怎么闻也闻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味道,不是妈妈的抹脸油和香胰子,也不是那种香水喷鼻,而是那种清淡的,就像那种散发着香味的树木,但又比树木花草好闻多了,以至于让二蛋深深的喜欢上散发着这特殊气味的田甜。

刚上初中的二蛋,首先遇到的问题不是学习不懂或跟不上,而是一身干净的衣服和同学们异样的眼光,羡慕的眼神在他眼里打转,从说话到举止,从长相到衣服,二蛋好像明白了那一句“仓廪实而知荣辱,衣食足而知礼节”的含义,班上这些长相不同的同学,代表的是一个个不同的家庭,他有时就在在想自己怎么就没有生在一个有钱有势的家庭,哪怕不是大富大贵能够吃饱喝足也行啊,以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有一番大作为,回家的路上,他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亲,那个身影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模糊,如果父亲还活着,家里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天地,兴许父亲也能赚大钱、当大官,他也能像那些城里的孩子一样,穿的体面,住在单元楼里,那样的生活该是多好。他想着想着就到家了,妹妹在写作业,母亲这时候应该还在地里忙,还没回家,二蛋从煤堆里抽出煤锥,拎起发黑冷静的茶壶,朝着火灶上的煤泥捅了几个眼,冒着黑黄的烟开始往上窜,茶壶屁股重新坐了下去,压着那股咽跑向别处,偷偷冒上来的烟还是把二蛋熏了一下,习惯性的跑出去看下烟囱,这股黑烟轻轻飘到上空,它越往上走也变得越干净。

“妈,你回来了。”

“你妹妹嘞,捅开火了没。”

“在屋里写作业呢,火捅开还没看呢。”

“趁着现在,快去割点草回来把猪喂了,要不一会吃完饭又不想动了。”

放下书包的他立马开始了新的工作,投身到了这个贫穷的家庭,正午的大太阳逼得他直冒汗,可今天却有使不完的劲,割草、喂猪、打水、照顾妹妹,等着妈妈忙活半天的玉米面窝头或尽是粗粮的面条子,他讨厌透了窝头的味道,往常总是嚷嚷着多掺点白面,说吃完拉嗓子,可正是长身体,胃口也大的惊人的他,也只能默默的强咽着,再喝碗面汤或昨夜的清粥,而等到二蛋下午又到了学校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肚子也又开始闹腾,浑身无力的趴在课桌上,好像来到学校才是休息的时候,而相比那些条件好,回去之后养精蓄锐的同学们,他们的力气和身体远没二蛋好,可下午一来,反倒神龙活虎,而下午经常是些劳动课,更显得二蛋有气无力。

另一边的田甜比起他要稍好一些。在书店上班的建英格外看重孩子们的学习,刚入学就给田甜办置了一整套辅导教材书,刘娟那时候已经能明显看出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她年轻的身体把那条扁担磨得光滑,用的得心应手,每天形影不离般进进出出,那扁担也在她身上留下永久的痕迹,他们夫妇两勤俭操持着这个家,那块空旷的地皮上又盖起了两间东房,这一回整个儿全都是砖砌的,田甜也明白这不过是父母一块一块省出来的,家里虽说要比一般农村家庭好一些,也是半工半农,可是在吃喝上甚至比一般家庭还要差,建英和刘娟都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对眼前的一切已经很知足,可孩子们哪懂得这些,变着法儿的要吃白面,刘娟也总在来客亲戚客人的时候才舍得这样吃一顿,她如今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身体也没以前利索、有劲,可是骨头却更硬,也更加严厉,孩子们都怕她,“吃喝无寸尽”“能穿了用了,也不吃了喝了,穿用能用好多年,吃喝了一会儿就变成屎和尿。”她也一直用这种朴素的价值观,经营着家庭,而建英也听她的话,他对孩子们比较和气而有耐心,一听到娃娃们在他耳边求来求去,他的心就软,尤其是他的两个女儿,忍不住背着媳妇悄悄的给他们吃点喝点。

田甜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忽然刮起了大风,本就蒙蒙的天儿更阴了,树叶呼呼怒吼的挣开枝子随风往前冲着,她身子往前顶,衣服和头发却向后飘,看样子雨点马上就要落下来,顾不上大风急匆匆的往前走,一辆自行车挡住了她的路,抬头一看是爸爸,兴奋的坐在后座上死死抱着他的腰,那自行车很破,路上坑坑洼洼颠簸,爸爸的身子一下泄了劲,脚蹬子打着空,链子娇嫩一般似的吃不消这土路,爸爸没让她下车,扶着车子用指头轻轻一勾就上着链子继续往前走,路上连着掉了两回,雨点也跟着掉了下来,爸爸解开外衣扣子,后面可以宽敞敞的散开,然后让她把头钻里面,大风立马停了,她闭上了眼睛,雨点湿了裤子,腿上冰冷冷的凉,而那后背却泛着热像温热的火炉一样把她暖着,回到家的时候两个人都湿透了,妈妈说真是奇了怪了,淋了雨还那么高兴。她身上有的干有的湿笑着说道多亏碰上爸爸,要不肯定湿得更厉害。爸爸说他幸亏碰上闺女,那后背可还是干的。

那以后田甜总喜欢跟着父亲屁股后面,也许是建英在书店上班的缘故,她从小就喜欢看些杂书,反而对课堂上的知识索然无味,成绩也不是很好。而老二田润也已经懂事很多,他那副敦厚老实的模样,一上学就招老师们的待见,学习也名列前茅,人们一说起田润都是些表扬的话。俗话说贼三鬼四笨老大,最能捣乱的是三鬼和四弟,八岁的田清虽说是个女娃,可鬼灵的很,刘娟说她是:“七岁八岁黑塌眼水,浑身上下的活痒人,一点都停不下来。”尤其指挥着四弟田晋,在家里翻天覆地,偷吃乱玩,恨不得把房顶都掀了,碰上他们犯了错,刘娟总是生气的拿起笤帚打一顿,姐弟俩满院子的跑,最后要不是抱着刘娟的大腿哭天喊地般的求饶,要不就往建英的身后钻,被建英抱在怀里,哭的满脸是黑,刘娟往他身上出出气也就过了,然后消停上那么一天,睡一觉起来,又什么都忘了,把家里吵得热热闹闹。可建英却享受着这种热闹,这种生活的滋味,再也不像是刚成家时候那个安静的院子,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看着孩子们和亲手盖的房子,这幸福的院子,可在幸福得同时又总会有一丝的难过涌上来。

那时候田甜感觉父亲一下老了许多,连夜带着他们去了平遥,她本来还有些高兴,抬头看看父母得脸色却不敢表现出来,妈妈说人走运气扁担也开花,不走运气的时候喝凉水还咂牙。田甜觉得家里此时就是喝凉水的时候,妈妈换下她身上的花,在身上套了件白衣服,爷爷身上也穿着白色,那张脸更难看了,说话声音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听清楚,他们说奶奶已经走了,可我明明看到她躺在门口木板上,见到她的人只是哭,我不明白他们哭什么,妈妈想让我也哭,可眼泪就是出不来,只能眼睁睁瞅着,那些天我有些怕了,因为爸爸说奶奶虽然在这里躺着,可是魂已经不在了,我问那去了哪里,他说去了地下然后再去天上,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神仙管着魂,我又问那我们的魂都在哪呢,结果爸爸答不上来就被别人叫走了,忙的没有空理我,那时候我就不停幻想,兴许这世上真有眼睛看不到的事物。</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