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鲜血与煤炭12

同一片土地 橙子哥呀 4648 字 2个月前

九十年代的山西,已经像一位迈入中年的母亲,走过了壮年,再也不能承受那巨大的压力,不能像之前一般,不断的掏空自己的身体,持续的发光发热,可是仍在拼尽她那最后的力量,拼着一把老骨头,宽容、无私的奉献着,凭着一己之力,推动着整个国家、民族的发展,默默无闻。她已经无法孕育出新的生命,就像生育政策一样牢牢缩紧,放眼望着被煤灰轻轻染了一层的黄土地,嘴巴说不出话,心里却在那漆黑的夜里痛出声来。只是人们的观念还没有变,尽管大街小巷上面贴着“只生一个好,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口号,可人们哪懂什么防护措施,笑话着那句鸡巴上带套——纯属胡闹,黑天半夜里挤在一起,要怪就怪着黑夜太长太寂寞,为了省那点煤油豆油早早吹灭了灯,人们的乐趣简单又实在,如果要是怀上了,好像一下子就对肚子里那未曾逢面得孩子有了感情,真真就舍不下那条命,宁肯东躲西藏,罚钱挨打,也不愿拿掉。

那时节母亲剪去了美丽的长发,曾经白皙的脸庞、皮肤,被太阳与煤的熏染下变得黑黄,胳膊和大腿的肌肉也变得壮实,此时此刻,我的母亲与之前判若两人,我只在别人的嘴中和以前的照片里才能重新想出她之前的模样,然后就满是心疼了,到底是怎么样的生活才会让母亲发生这种从内而外的变化,脾气也变得火爆,我父亲进去劳改之后,她狠心离开了裁缝店,家里只剩下那些图纸、碎布,还有一台常年蒙上一层布的飞人牌脚踏缝纫机,不经意间提醒着她过往的故事。

忘了跟你们说,其实我也是个怪胎,DNA和染色体的科学也解释不了我的存在,反正说不明白,还是先说我的母亲吧。她的性子被生活磨得太着急了,她要下地,在那床上一刻也躺不住,月子还没有做完,就舍下奶都没断的我,即使嗷嗷大哭仍旧无法阻拦,我也只能被迫远离了母亲那身上诱人的香味,只有在她每次下工回来我才可以贪婪的吮吸,充分的享受着多了一层汗味的味道,可也奇怪,她的汗水也是带着香味的,我是多么的迷恋这味道,可是这味道每天就像躲猫猫一般,东躲西藏,就连哭声也是唤不来的,只把我困在一个充满着年迈老人气息的怀中,我在奶奶怀里闹,像在曾经的肚子里踢腿耍泼,可我马上就会安静下来,除了味道不对,她温柔又沉稳,尽管我还是喜欢那味道,最起码不用担惊受怕,当我落入另一个怀抱中就不是这样了,相比较我那个姑姑来说,我还是愿意在奶奶的怀中,青春期的她胳膊有劲,家里对她的要求也只是把我死死抱住别伤了就好,可那个身体异常的活泼且没有耐心,我能清楚的感受到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在她怀里我也总是大哭大闹,然而我越闹她的力气就越大,力气永远都是反着的,我开始怀念那个安静的怀抱,哭声过后也只是浑浑入睡,摆脱我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解放,两全其美,最多去干干家里的活,而我在等待着那味道的到来。

由于父亲的入狱,家里也进入了黑暗时刻,整个家无论在经济、地位还是其它各个方面都受到了打击,猴小面对这一情况手忙脚乱,成了家的他也有老婆、孩子,还有地里的活,这些就够他忙活了,还想分心到这边来,如果发展的好也还好说,可熬着黄土地,一年到头也不得清闲,最后往往也挣不下几个钱,勉强的撑着,干黑行、吃黑活的事情也想过,可附近的煤矿频频出事,动不动这个塌了,那个人又栽到了下面没有出来,这样的危险,家里人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下窑,脆弱的家庭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尤其是他支撑着整个家庭的顶梁柱,而这样艰苦、危难的时候,也需要有人为了这个家站出来、扛上去,而这个时期,我的母亲田甜展现出了她非凡的坚忍和吃苦精神,一个母亲、农村妇女美好的精神品质。

二蛋入狱的打击,沉重的改变了田甜,八年的时间对于一个新婚没多久的女人来说,是多么漫长的等待,是许久的恶梦醒不过来,熬过的是她的青春与美丽,是她对生活仅存得温柔,眼前的路没有选择,可田甜并没有被打垮,一种不见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头不回的劲头在她身上体现。

“既然跟了你爸,再苦再累,再好再坏,也就是他了,没什么好怨的,要怨就怨自己瞎了眼,自己选的道道。”母亲半认真又半开玩笑的说着,而她也用自己得实际行动践行着自己选择的路。

田甜狠心离开裁缝店,十月怀胎即将生产的时候,建英又一次守在了产房门外,年龄的增长使他看起来更加冷静,不会在门前踱来踱去,而是很安静的坐在那里,身旁的刘娟顺着胳膊,竟摸到一只汗涔涔的手,一瞬间,两只手就紧紧的握在一起,这也是她第一次这样坐在外面,也才头一回觉得原来在产房外面的人,爱你的那个人,也在受着另一种煎熬,其紧张程度,也并不亚于门内的人,只是因为爱,细细数来,这样的人又能有几个,殊不知这也是一种幸福。

田甜生产很顺利,身子骨也壮实,没有多久医生就高兴得推门出来说母子平安,刚刚长舒一口气的建英,笑容并没有在脸上多停留,当看到孩子的那一刻时,这口气马上又提了上来,刘娟吃惊的把孩子轻轻的抱起来,发现爸爸伸出的手竟忍不住的颤抖,仿佛看到一个怪物一般,旁边的大夫不知情的打趣道:“孩子多健康,也好看,和你这当姥爷的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听到这句话的建英,竟感到血液加速沸腾着,曾经陈年往事的回忆,全都一股脑的涌了上来,本以为早已经忘记,可记忆中的一切就好像在眼前刚刚发生一般,三宁老爷子对他讲过的故事,说过的话,又全都记了起来。这模样,这长相,包括脸上那个稚嫩的黑痣都长在了一模一样的地方,不差分毫,他看着外孙,仿佛照镜子一般,就觉得这是刚刚出生的自己,只是处在不同的年龄段罢了,即使有一双手扶着他仍然往后退,当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不得不相信自己已经否认的观点,建英还是伸手把孩子颤巍巍的抱在怀里,脑子里满是自己儿时的画面,这张细嫩白净的脸,明明还是个婴儿,建英已经能看到他长大的样子,这张稚嫩的脸也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自己这副模样,怪胎血脉仍然存在着,过去有,现在有,未来也不会断,只是生长在不同的环境下罢了。兴许是看出一丝异样,仍处在虚弱状态下的田甜,笑着说:“这是我的孩子,不是任何人,是他自己呀。”

田甜出院的时候,冷面先生不知怎的跑了过来,与建英一前一后的走进来,谁知建英刚要把孩子抱起来,冷面先生就说这个不是,只是单纯的与你长得像罢了,但是建英打心里不认同,年纪越大想法也越执拗,说哪有长这么像的,怎么什么事情都凭你一张嘴说,如果这孩子不是的话,那还要怎样头碰头。冷面看着他这幅样子,也罕见的着了急说什么头碰头你想碰什么头呀,然后建英回说三怪头碰头,你当初给的那张纸条,你到底还要我参悟的什么时候。冷面先生这才反应过来,闭上眼睛站在原地不动,短暂的深思过后他还是一口咬定这孩子不是,说是还没到那个时候,然后留下建英一个人在那里发愣。田甜抱着孩子哼哼呀呀,母爱从她年轻的身体里散出,他看不懂他们,从心里面也不想懂,刘娟说他们都是死脑筋,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回去的路上,建英说要一个人走一会儿,天已经黑了,路上的街灯闪着昏黄,黑几步,亮几步,地上的影子,长一阵,短一阵,一次次的重复,右脚放在左脚前面,左脚又放在右脚前面。怪胎血脉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如今自己的儿子都已经长成两个半大后生,而那句“血脉独传承”也不攻自破,可是这也至少证明了,曾经的那一代一代的血脉真是的存在过,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存在过,怪胎血脉仍然传承着,而这条血脉走到了现在,如今其实该感到高兴才对,这支血脉壮大了,凉风吹的他衣服向后跑,两只手蜷缩在一起,可建英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土地和繁星,岂不是看着和自己一模样的人,生长,死亡。如今,下一个和他同样的人,终会长成他现在这般模样,脑子还在疯狂的转着,左脚已经踏进了自家的门槛,脑子还不想进去,可右脚就跟了上来,小儿子田晋已经喊着:“爸回来了!”建英抬起头,停下的脚步和嘴角一块儿抬了起来,就进屋了。

对于九十年代的中国监狱来说,发展好一点的省份可能会好一些吧,但绝大多数都处在昏天黑地的环境里,吃不饱饭,干不完活,看守时而与犯人嬉笑打闹,时而又对一些人大打出手,可有一点绝对相同,所有的监狱都是悲伤的,精神上的打击、耻辱、愧疚、悔恨、无所谓、破罐子破摔的,反正什么人都有,而对于看守来说,每天面对这样一帮人也高兴不起来。

而我的父亲此时此刻也是这众多囚犯中的一员,抛家弃子的二蛋和村里的张介民、老黑他们也分到了同一个监狱,只不过他们互相都还没有说话,如此的条件和苛刻的管理,令他们有些喘不来气,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当人生中最有力量和拼劲的时候,却进入了这黑色的牢房。

二蛋初来这里的时候,昏暗的车厢和路上颠簸旋转让他恶心反胃,好容易从车里黑暗的环境出来,一下车就被刺的睁不开眼,然后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吐了,等到他缓缓站定之后看到了他记忆中最美的风景,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般景象,那是一个黄昏,天边的红日尽情的散发着最后的光芒,像一把刚刚铸好的火剑,刺向天边洁白的云朵,白云也像被点燃似的,红透红透的,太阳用尽它最后的力量,努力的盛开着,映红了大半边天,而此时带着手铐,刚下车的父亲被这眼前的美景深深的震撼着,浑身暖着,也许是经历了太多黑暗的日子,看到眼前的景象,使他忘却了一身的疲惫、烦恼,深深的沉醉其中,也让他忘记了他是一个犯人,眼睛半眯着,享受着黄昏和太阳的味道,任由其气味在身体内流动,让这个已经失去自由、选择权的男人,感受到了片刻的宁静与美好。

“愣什么!快走。”

身旁的看守催促着,无奈的他,只好背过黄昏,向前挪着步子,脚下的影子拉的好长,越过他前面的土地,好像是影子拖着他走,已经彻底丧失掉身体自由的父亲,更加懂得了珍惜,之前那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水沾湿身体的日子,回去那一碗热腾腾的面端在手里,是多么让人幸福的事啊!可是这些都已经离他远去,向他告别,接下来面对的是将要呆八年的牢房。这是一片荒郊野岭,远处的连绵起伏的山丘把这片地隔绝,除了这所监狱外,旁边没有其他建筑,不消说有人看着,就算放你在这里跑,都不知道该朝哪一边。

等到阳光彻底掉进山下,身上也变得越来越冷,他已经是全身麻木,亦步亦趋的跟着前面的步子,重复相同的动作,立定,蹲下,抱头,张嘴,低头,起立,转身,向前走,即使衣服全被脱光,也任由那黑魁魁的眼神在赤裸的身体上游走,他已经没有力气和心劲遮挡,让一切都随他去吧。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有一双眼睛牢牢的盯在自己身上,那双眼睛是那样熟悉,二蛋无论怎么样也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场合碰到他,当时李浩青身穿一身制服漫不经心的从他身旁走过,然后忽然间停了下来,大脑瞬间回忆思考的瞬间又惊讶的看着他,二蛋却无地自容低下了头,羞耻啊羞耻,命运啊命运,朋友的相聚怎么会是这样,李浩青亲自把衣服递到二蛋手里,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等到了门口,李浩青让二蛋他们在门口等着,自己倒先进去了。

住的地方是八人一间的大通铺,老老少少挤着,看来违法犯罪与年龄无关,二蛋来到这昏暗的牢房,心情在此时早已经沉到谷底,阴霾在眼前挥之不去,周围的环境和陌生的人也在冲击着他,但更多的还是失望,顾不上眼前,眼前已经是这副样子,让他更想念那片黄土地,那个远在一方的家,他和介民好巧不巧的分在了同一个牢房,四目相对,想说些什么,又无话可说,最边上有两个空着的铺位,明显也是位置最差的,毕竟也是新来的,无可厚非,二蛋主动走在了最边上,给介民留了一个靠里的位置,径直躺下,身体像一根木头一样,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这想那,只想好好的躺一会,介民也默不作声的来到他的身旁,刚准备躺下被一个小个子窜起来就是一脚,亏的介民反应快,二蛋也被这举动惊的一下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