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了,惊讶的发现家里满了,而当初那个满满当当的皮箱空了,他没敢问,只是静静的观察着。在亲戚朋友们的看望下,过了几天热闹日子,安静下来的时候,他还没事情可做,那监狱带出来的只是更加悔恨,他把那一摞信件藏在柜子里,这是他这么些年唯一当做宝贝一般的东西。白天的时候家里很安静,哥哥嫂子上班去了,田甜也去了煤厂,他心疼的说那地方又脏又累,她只是笑着,说早就习惯了,那模样让他又感动又难受。家里只剩下妈妈和儿子,妈妈那身影好像越来越小,口边重复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即使他就这样一直坐着,到了饭点那个身影仍会端着饭准时出现,兴许在她的眼里他还是个孩子,儿啊,儿啊,院子里儿子远远的躲着他,拿着根棍子在那转圈,还没有习惯他这个爸爸的存在,妈妈训着他,儿子又跑到另一边耍,他在这家里呆不住,慌慌张张逃出时间之河。
介休这地方小的吓人,尤其在村里的街道,无论碰到什么人都会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疯子,居然有些怀念监狱里的日子,静静的躺在黑暗中也舒服自然,介民如果知道了非得哈哈大笑,他和自己都减了两年刑,可介民还得在那里面再熬两年,那天送他走的时候,他们头挨着头又聊了一夜,而如今终于等到这一天。晴朗的阳光下没有一丝风,树上的叶子有气无力的垂着,就连柳条都在空中一动不动,他只是这样慢慢走着,头上都闷出一层汗,远处的煤烟热烘烘,直冲冲在天上划出几条粗壮的黑线,也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煤厂的大门敞亮亮开着,大小车辆穿梭不息,屁股后面带起浓浓黑雾,从地下挖出来的煤像一座座小山似的隆起,煤山下的人像一个个小黑点儿似的移动,有几个下窑的男人正要走出来,他们垂头弯腰,工作时候的体态潜移默化带到了生活,时间长了也融进血肉,嘴里仍然骂骂咧咧说着,一口亮晶晶闪着光的唾沫从口中干裂裂吐了出来,那两片一张一合的嘴唇像变脸一样又成了红色,浑身上下就连脚丫子都是黑的,街上要饭的都比这几人好些,他本来是想进去看看田甜,兴致却被眼前的煤山压没了,煤烟冲散了,在沸腾滚滚的煤厂面前消失殆尽,他甚至不敢多想,只记得这里曾是一片田地,望不到边的玉茭像波浪一般摇晃,只记得那时候天气很好,人们光着膀子是亮油油的黄色,怎么也不会像这样黑,只记得人们很穷,吃饱饭存粮食就是天大的事,只记得田甜过去的模样不像现在这般,钱可真是个鬼东西,他就这样怀念、悔恨,脚步又朝身后的方向迈去。
走到一个高处的土坡,坐在地上愣愣的发呆,地上的寒气侵到身体,全身上下打着哆嗦,他就那样冷着,不知道是什么样一股力量推着他起身,僵硬的腿脚开始撒欢,牢狱中的苦难让身体下滑很严重,没跑几步就开始大喘气,额头的汗水扎的眼睛生疼,缓慢迂腐的血液又一次沸腾畅快的流动起来,心跳声响当当又急切切,可他还是没停下,也不觉着累,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他越是难受就越是提着力气往前跑,那些沉重的过去和想法全都跟不上他的脚步,被远远的丢在身后,身体越来越灵活轻便,冲破那个顶点之后,浑身就会又重新充满力量,心情也舒畅痛快,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感弥漫在周围,两条腿仍然扑噔噔往前赶,街上的人很多,小城陌生又热闹,一排排店铺像雨后春草般长出来,他稀罕这些新鲜事物,但对那些过去的又情有独钟,寻着记忆的线条往返穿梭于各个大小书摊,大多数都换了名称,他失望的回头,又不死心,如果它们还在那里,会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兴奋感,亮着光的汗水把手里那个纸箱一点点填满,最后抱着那箱书回家了,田甜看着他,又看看那箱书。
“还买它们干甚,我早就不看了。”
“都怪我。”
“不。”
“现在我回来了,它们也该回来。”
“可现在哪还有空看这个?白花这个冤枉钱。”
“不,没书你怎么能活得下去。”
她哭了,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女人的眼泪是狂风,是暴雨,是小河,又是清风,她哭的细雨连绵,看着脆弱且无力,却能把一个男人坚硬的心都哭软,所有的棱角都磨平。越是外表冷漠强硬的人,越是受不了这般泪水。二蛋只觉得那整个身体都融化了,飘飘然,在这六年见不到彼此的昏暗时间里,他的生命依偎着她的生命,她的灵魂偎依着他的灵魂,想念和热情拥抱在一起燃烧,我们幻想的一切仍然没有实现,在那一霎那,我们至少在彼此身边,我们还是我们,是完整的一部分,共有一个生命,这是爱情嘛,如果不是爱情的话这又能说成是什么,痛苦和欢愉,煎熬与碰撞,爱情是你手中的一针一线,密不透风的网,我愿意永远在这张网中束缚,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尽管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我们浑身尖刺,开始的时候想两只刺猬似的,鲜血直流,长疮流脓,黑夜中舔着伤口暗暗流泪,难道爱情这东西是阴曹地府中葬在坟墓下的恶鬼,了无声息跑出来附在我们身上任由钟馗、老君的恶眼,如意令都无可奈何,既然是这样的话,就让这两只恶鬼见面吧,让他们互相厮杀,拼个你死我活,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拿下谁,谁又撑到了最后,谁又让我们活成个人呢,有血有肉,有苦有难,七情六欲把身绕,八成九败路茫茫,我只能感觉到你的那两只手死死的抱着我,温暖甜蜜,烈火熊熊,把整个黑夜统统照亮,我的眼里只有光明,轻轻颤动的肩膀犹如天塌地陷,你说你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也没有这样开心、幸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