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建英一起床就把书抱起来读,手上还在写着什么,记忆力已经大不从前,天本来还是黑着的,太阳藏在山后面,即使看看字都有些费力,他索性就拿着笔在上面写啊写,想把所有的记忆都保存下来,心里知道自己写着什么,眼睛却看得不是很清楚,笔在前面写,他低着头闭着眼睛在那里想,屋外的光线悄悄洒进屋里,他却还是没有察觉,只顾着低头冥冥,直到那一抹光线爬上书桌,阳光在不经意间把他的脸也给舔瘦了,像干裂的河床张开一道道口子,然后阳光在他银白的发丝和眉间跳舞闪光,可他毫不在乎,房间里甚至连一面镜子都没有,只顾沉沉的掉在冥想的河流,闭着的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面前晃动,于是眯起了一条缝,笔也成了金色,灵感在那个时候忽然中断,可再也没有比着更美的时刻,所有的神经都在那瞬间停下来,天什么时候亮的,太阳又是什么时候升得那样高,再闭上眼睛已经不可能了,只好把笔放下,感觉过了,那些字便也没有了意义。
建英其实已经不记得时间,只感受着从早到晚,自己的变化,情感充沛的眼眸中逐渐变得干涩,那些难过的往事写在纸上以后便渐渐从记忆中隐去,只是在愣神的时候,忽然感到阳光中吹来一阵淡淡的凉风,神清气爽的同时从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爸,你在里面嘛。”
建英刚准备答应,也只是轻声说了一个在字,便咳嗽起来,嗓子眼就像长了一朵带毛毛的花,一张嘴说话就忍不住发痒咳嗽,整个肚子都会跟着紧张颤动,他已经听出是儿子们的声音,田晋居然也和田润来到这里,他本来嘱咐过田润每月按时来一天便好,可儿子们还是这样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建英甚至不想睁开眼睛,还是静坐在原地,可没想到田晋仅仅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建英早已平静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管,迫不及待的跟着儿子们坐进车里。
姐姐怀孕的事情一直到住院即将生产的时候才告诉了家里人,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分娩,她对周围的一切都见怪不怪,即使肚子大的看不到腿的时候,仍然在理发店举着推子,那时候也只有她一个人,所有知道她经过的人都只在背后感叹命运之苦,眼神里透露着怜悯,只是姐姐那张脸上依然笑着,好像根本看不出那眼神背后地意味。
一开始地时候她仍然抱着希望,当高原的寒风吹到她身上的时候,姐姐看着手机哭了一晚上,翻以前的相册,聊天记录,然后忍不住一边笑一边哭,不停的给那个熟悉的头像发消息,打电话,整个聊天框里都是她在那里自说自话,有好多好多重要的事情没有开口说,就都来不及了,泪水让她地身体忍不住地抖动,手机的亮光也在眼前模糊了,只好熄灭扔在一边,想睡觉又怎么也睡不着,街上热闹的灯光偷偷溜进来,姐姐又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到墙壁上还挂着她们两人地合影,从前的一切又不可抑制地向上翻涌,她穿着一条白色裙子,而清白笔直地站在她身后,穿着那一身军装,这是她最喜欢地一张照片,专门让照像馆拿相框装起来,痛苦和思念溢满了整间屋子。其实她也早就察觉到不对劲,只是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死亡对于准备结婚的年轻人来说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当时姐姐还一心一意的等清白再一次休假,可她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寒风便无情的把她本就脆弱的身子骨吹凉了,她甚至觉着命运就是让自己这肉身受苦的,被轻易的玩弄于股掌之间,可她也仅仅只是难受了一个晚上,微微隆起的肚子像是有一团火,暖洋洋的在她身上热着,生根发芽,所有人都劝她赶紧把孩子打掉,正常人也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孩子注定是她的拖油瓶,如果以后还想嫁人,那就更加难上加难,可这也只是正常人无可厚非的想法,姐姐在泪水弥漫的那一晚上就疯狂的决定以后只一个人过,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并且养大,也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胆大想法,她从心底就觉着应该这样做。
那天当二蛋夫妇赶到医院的时候,姐姐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他们的心里本来还上下打鼓,只是田甜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就立马明白这就是他们的孙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孙子,抱着那孩子就舍不得放下。姐姐当时正躺在床上,刚刚生产完的她本该虚弱无力,可现在精神却很旺盛,乳汁也在身体中旺盛的分泌,
等到建英赶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阳光仍然明晃晃的从窗外照射进来。他在路上不停的确认消息的可靠性,好像要把那些沉默日子里的言语一个劲说完,虽然咳嗽不停,但仍然简直像个孩子一般好奇的问着,直到田润拿出手机上的照片给他看,建英才忍住言语,把手机牢牢攥在手心,干涩的双手久违的汗津津了。
建英一走进房间,原本喧闹的氛围就变得安静,所有的目光就全集中在他身上,建英径直朝床边走去,姐姐便把怀里的孩子轻轻往外拖出,建英看到孩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顺势把孩子抱在怀中,他的眼睛潮湿着,露出白色的牙齿在那里笑,冲着房间里每个惊讶的又亲切的眼神笑着,所有人的鸡皮疙瘩万箭齐发般鼓起,眼泪便一起涌起,好像所有的痛苦和喜悦都在同一刻发生,他们都没说那个人,但心里同时都想到了。
建英两只手抱着孩子,又低头看着床上许弱的女人,她的手机屏幕上亮着,清白一身笔挺的军装露出微微笑容,离他很近又觉着那样遥远,眼角得皱纹像水流一般游动起来,右侧嘴角的黑痣也跟着脸颊抖动着,建英闭上眼睛,天黑了,天又亮着,额头轻轻的碰在那稚嫩的头上,粗糙的白胡子一挨那皮肤,孩子就哇哇大哭起来,生命和血脉仍在延续着。
2024年3月23日写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