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进退维谷

天之下 三弦 15162 字 5个月前

李景风笑道:“屁股烂了也要上!”

齐子概哈哈大笑:“本来你这品行留在甘肃当铁剑银卫可惜了,不过,也挺好的。”说着又提起李景风衣领,“回去了!”

他说走就走,转眼又将李景风送回土堡。

“早点养好伤!你好几天没来,小房想你了!”

“哭了吗?”李景风问。

“那倒没有。”齐子概摸着下巴道,“也就念叨两句。”

“白疼她了。”李景风笑道,“估计她想念羊肉串跟面条还多些。”

齐子概大笑,李景风怕笑声引来巡逻,自己又犯宵禁。齐子概推他肩膀道:“去吧。”随即身子一晃,飘然而去。

八月初一,崆峒试艺。

不知不觉,离开青城已经一年,李景风心想,自三月来到崆峒至今,也有五个月了。这五个月里,他每日勤奋苦练,想着只要通过试艺便能成为铁剑银卫。

做了铁剑银卫,此后再也不能离开崆峒,也见不着沈玉倾兄妹、小八和朱大夫。当然,若他们念着交情,或许会来崆峒看他,可自己又与他们有什么交情?不过是船上那几个月的萍水相逢罢了。

或许沈未辰出嫁时三爷也会收到喜帖,那自己要不要拜托三爷,跟去喝杯喜酒?沈未辰见着自己,还会记得自己吗?

“别想些乱七八糟的。”他胡思乱想好一会,这才宁定心神,“得先通过试艺。”

少林与崆峒的试艺向来是九大家中最难的。一般来说,铁剑银卫多数在二十四岁那年通过试艺。李景风今年刚满二十一,可真正学武的时间,就算把在船上被沈玉倾兄妹指点的都算进去,也不过一年……

试艺在每年二月和八月举行,除了边关,同时也在天水、武威、兰州等地举办。共有三项考究:箭术、马术、功夫。试艺场所在土堡外的荒原上,有八个考场。试艺者需向考官缴交名卷,名卷上注明父母姓名籍贯,出生何处。为防止蛮族奸细混入崆峒潜伏,铁剑银卫于身世考核十分严格,父母不详者一律不收,又怕有人出关走私,或者泄密给蛮族,父母犯重罪者也不收。

李景风缴交了名卷,分配了考场。这次在边关参加试艺的共有一千余人,照三爷的说法,能通过的最多两百余人。

第一轮比马术。荒野上扎了二十二个稻草人,前八后七,左三右四,零零落落,散得极不规则。应试者需在时限内策马绕过稻草人,同时挥刀砍劈或持枪戳击,二十二个草人最少得击中十五个才算过关。马匹可自带,考场也备有应试的马匹,马价高昂,多数考生都是骑着考场的马上场。

李景风混在人群中,望向考官群,只见当中一张桌子,上首坐着五人,当中一人自是三爷齐子概。朱爷虽是代掌门,却坐在三爷左边的次席,右边的三席竟是那日在酒肆遇见的洪总教领。李景风甚感讶异,问跟来的王歌:“那人是谁?”王歌道:“那人是教部掌事洪万里洪总教领。说起来他才是主考,三爷跟朱爷都是陪看。”

李景风一惊,没料到当日见到的洪总教领身份如此之高。王歌接着道:“最左边那个是我旧上司,兵器部的总管,他的名字也合着他身份,金不错金兵总。右边那位是六门部曲里长平门的包成岳包掌兵。兵器部与长平门缺员,这次优先递补,所以来看试艺。议堂十六个座位,他们个个都有席次。”

李景风见那金不错身材矮小,细瘦干枯,披散头发,留着两撇鼠须,噘着一张嘴,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包成岳精壮结实,皮肤黝黑,半黑半白的络腮胡,头发扎成一条粗壮的长辫。两人俱在四五十岁上下,看着都比三爷略大些,与洪总教领肩上都绣着两长一短的黑线。

前头二三十人,过关的约摸半数。李景风听唱名的考官念到自己,站上前道:“学徒李景风应试!”说完到马厩牵了马。正要上马,忽听一个声音道:“且慢!”

李景风听出是洪总教的声音,头皮一麻。众人看向考席,只听洪万里沉声道:“下去!”

李景风讶异问道:“怎么了?”

洪万里道:“你没资格考,下去!”他脸色冷峻,话语中也无商量余地,甚至不想听李景风辩解,只是命令,似乎多讲一句都不屑。

李景风怒道:“我怎么没资格了?”

齐子概眯眼歪头,却未说话。

李景风上前一步,大声问道:“我哪里没资格?”

朱指瑕轻声问道:“洪总教领,怎么回事?”

洪万里道:“他同情马匪,心术不正。我怀疑他是马匪出身,加入铁剑银卫别有所图。”

李景风大声道:“我替饶刀山寨说话,是因为寨主对我有恩情!污蔑死人,夸耀功劳,算什么英雄好汉?”

洪万里冷冷道:“受人之恩就能不顾是非,罔顾大义?铁剑银卫都是弟兄,剿杀马贼何等凶险?生死相搏,刀口上卖命,轮得到你来评断谁是英雄好汉?”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李景风面红耳赤,仍不退缩,道:“饶刀山寨该死,该灭!但寨主杀了沙鬼,救了一村!他纵然该死,如今也已死了,难道非得杀一个胆小鬼才能凸显铁卫的威风?何况杀害山寨里的老弱,算什么光彩?”

洪万里脸色一变,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若觉得铁剑银卫不光彩,那也不用你加入!来人……”

他正要发号施令,另一个宏亮的声音道:“慢着!”

说话的人正是齐子概。洪万里皱起眉头,问道:“三爷?”

齐子概道:“他还年轻,不懂可以教。再说,杀老弱是不得已,那日我也训斥了赵心志。总不能跟人说,要为民除害,就连无辜的老弱残病也一并剿了?”

“吃盗来的米粮,不算无辜!”洪万里道,“来路不正,受之无愧,至少是从犯!”

“这话说来就长了,说完也不用试艺了。”齐子概道,“简单点说,他帮我找了密道,又救过我性命。万里兄,就当功过相抵,行吗?”

“他救过三爷性命,还帮忙找着密道?”洪万里狐疑道,“怎没听三爷提过?”

“我不想让他惯养,让他在土堡待着。他这身功夫还是我教的。”

洪万里之前见李景风在酒馆中用了崆峒本家功夫,当时说是王歌传授,可王歌又非出自崆峒本家,听齐子概这样说,信了几分,又看向朱指瑕,似是询问。

朱指瑕淡淡道:“我替三爷作证,是有这回事。”

“就算有这回事。”洪万里冷冷道,“那是三爷欠的情,不是崆峒欠的债。”

他竟是连齐子概的面子也不想给。

“找着密道总不是我一个人的情。”齐子概道,“你是总教领,你说了算。”

洪万里沉着脸,过了好半晌,始终一言不发。李景风见他不说话,悬着一颗心,也不知怎样。

“试艺开始,上马!”洪万里说完,坐回座位上。

李景风心中那块大石总算放下,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往场中奔去。他骑术得三爷与沈未辰传授,进步神速,来到崆峒后又勤于练习,虽称不上一流,却也不含糊,当下左右穿梭,身形摆荡,挥刀砍向稻草人,二十二个稻草人砍倒了十六个,勉强过关。

马术之后是弓术。靶心三十丈远,十五箭内步射中六马射中二才算过关。

李景风目力极佳,靶心看得清清楚楚,可惜虽然看得清,手却跟不上,步射到第九箭时才满六。余下六箭马射,到第四箭才中靶心,第五箭落空,只余最后一箭。

他把定心神,吸了一口气,猛张弓,一箭射出。齐子概皱起眉头,暗自叹气,照这轨迹,这箭偏了几分,李景风只怕得明年再来。

不料一阵大风吹来,竟将那箭吹偏了些,“夺”的一声,正落上靶子边缘。齐子概哈哈大笑,不禁得意忘形,道:“连天也帮你!”又拍着洪万里的背道,“万里兄,这小子是福星,有运气啊!”

洪万里只是沉着脸不说话。齐子概见他脸色不善,心想:“这小子进了铁剑银卫,只怕有得吃苦。也好,多些磨练。”

第一天试艺结束,李景风这考场一百四十三名报考,只过了五十二名。洪万里抬头看看天色,说道:“天色已晚,今日到此为止。明日辰时比武试艺,过午不候!”

说完,众人各自散去。李景风回到土堡中,甚是雀跃。三项比试中唯有武艺这项他最有把握,按照三爷跟朱爷的说法,寻常铁剑银卫不是他对手,明日通过试艺几乎手到擒来。

他回到土堡,一众与他同住的学徒拥了上来,有些人见了他今日表现,纷纷赞叹。李景风这几个月勤于练功,甚少与同住学徒往来,但他性子朴实温和,常常帮些小忙,是以人缘不错。

有人替他欢喜,自也有人不满,有几名学徒便道:“毕竟是孤门,跟我们这些围场的不同,学得快,几个月就能通过试艺!”

李景风知道自己确实占了便宜,不好反驳,于是道:“我请大伙吃饭吧!”

一名学徒道:“你要当铁剑银卫,以后平步青云,应该是我们请你吃饭才是!”

有人道:“是啊,三爷今天还替你说话!原来你还认识三爷啊!”

又有人问:“那三爷怎么不收你当徒弟?当了三爷的徒弟就算入了崆峒本门,再过二十年,议事堂就有你的座位了!”

李景风被夸得有些窘迫,道:“我功夫是三爷教的,可三爷不想收我做徒弟,以后也未必会入崆峒本门。”

有人道:“三爷是考校你天分,过了试艺,就会提拔你当弟子啦!”

又有人道:“我们请你吃饭!景风大哥,以后多关照!”

李景风不住推却,众学徒却是不依,一群人收齐银两,想买些酒菜回来。可围场的学徒能有多少银两?凑了半天只有百来文,买饭菜尚且不够,何况买酒。

李景风取出花剩的银子,折了约两钱重量,交给采买的学徒,道:“我贴补些吧。”

也不知是今日试艺,庆祝的人多,又或者是路上耽搁,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采买的学徒才回来。只见他身上灰扑扑的,手里提着两大坛酒。众人埋怨他回来得晚,他红着脸诺诺道:“路上摔了……”

众人笑道:“摔一下能耽搁大半个时辰?莫不是坐在路上哭了?”

那人也不说话,红着脸把酒菜摆好。

李景风奇道:“怎地酒这么多?”

采买的学徒道:“掌柜的听说是你要庆功,念着三爷的面子,多送了两坛高梁。”

李景风听了,甚不踏实。他向来不想依附权贵,可自己这一年怎么碰都是权贵,即便不想依附也被逼着受些好处。今日三爷替自己出头还可算是看在帮忙找密道的功绩,这酒……他想着,明日定要将酒钱奉还。

酒菜很快被席卷一空,之前出言嘲讽李景风的也被李景风邀请同乐,众人也不好意思推却。二十人齐聚一堂,你一杯我一杯,有人问起李景风如何认识齐三爷,又是如何得罪洪总教领,李景风粗略说了个大概,隐去了齐小房一段不说。他本是个老实人,不善说谎,但有了与沈玉倾兄妹打交道的经历,渐渐也学会了遮遮掩掩的本事,漏说一两个人物,故事也能通顺。

众人不住敬酒,酒空时又有人去买,李景风聊得开心,不知不觉有些醉了。他心生警惕,道:“我有些头昏,该去睡了,别耽误了明日试艺。”众人听他这样说,也怕耽搁他试艺,一哄而散。

李景风上了炕,他累了一天,又喝了酒,立时沉沉睡去。夜半时,似乎觉得有人在身边哭泣,又有人在自己身上动些什么,他不作多想,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该天亮了,李景风睁开眼,却觉周围一片黑暗。正要起身,惊觉自己动弹不得,他一愣,奋力挣扎,这才发现手脚被绑。他大吃一惊,扭动身体往旁边撞去,只撞着墙壁,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忍不住大叫起来。

忽听一个声音哽咽道:“景风兄弟,对不起!我是被逼的,别怪我!”说着,一颗头钻了进来,用布条将他嘴巴塞住,又道,“其他弟兄都去看试艺了,等他们回来,你也来不及了。”

李景风又怒又急,嘴巴被塞住,做不得声。那人道:“他们说我不这样做,明年就不让我试艺。景风大哥,我家里穷,只有这条谋生路,对不住!”

李景风这才明白自己被塞在炕下,料想是这人昨晚趁着众人熟睡时动的手脚。天一亮,众人见不着他,以为他去参加试艺,便没多问,却不料他被藏在炕下。这样说来,昨晚带回的两坛酒肯定也是故意的。

他不知道是谁要害他,也许是赵心志,也许是中元节与他争执的铁剑银卫,又或者是昨天听了洪万里说话,对他心生不满的铁剑银卫,总之自己遭人陷害,那是没错的。

他挣扎几下,钻不出炕底,那名学徒又守在外面。不知现在是何时辰,也不知试艺是否开始,李景风不禁心急如焚……

辰时已过,巳时将尽,场上五十几名比武试艺的人选已比过大半,齐子概左顾右盼,不见李景风来到,不禁纳闷。

“在下钱己,上台试艺,请掌旗令赐招!”一人走上台来。充当他对手的是一名掌旗令,两人在校场中过起招来。

齐子概望见王歌,只见他正在人群中搜寻,似乎也是疑惑。两人四目相对,齐子概挥挥手,示意王歌去找人,王歌得令,退出人群。

到底出了什么事?齐子概不明就里,只盼望台上试艺的人能多撑一会儿。他刚这样想,就听“唉呦”一声,那钱己已被打倒在地。

“这么不济还来参加什么试艺!”齐子概暗骂一声,又见一名壮汉上台。但见他肌肉虬结,横眉竖目,看着是个硬爪子,齐子概大喜,忍不住大喊一声:“好!”

他无端喝彩,众人都觉古怪,全都望向他。齐子概摸摸下巴,淡淡道:“瞧是条好汉,能行!”又对那壮汉道,“撑着点,起码过个五十招!”

“二十招就通过试艺。”洪万里道,“打五十招做什么,卖把式吗?”

齐子概一愣,又道:“打慢点,用太极拳!”

那壮汉一愣,道:“我不会太极拳……”

齐子概怒道:“这都不会?我教你!”

他正要起身,洪万里沉声道:“三爷,别胡闹!”

齐子概讪讪一笑,坐回座位。

“在下欧声扬,请掌旗令赐招!”

不料那壮汉外强中干,身形迟缓,与掌旗令动起手来,不过三招便被扫倒在地。齐子概“唉哟”一声,骂道:“这么不济!”

眼看下一人又要上台,剩下不足二十人,就算王歌找着人,只怕也来不及了……

李景风被塞在炕下,正自心急,忽听一个声音问道:“景风兄弟在吗?”他认出是王歌的声音,想要呼救,嘴巴却被塞着。

只听那学徒道:“景风兄弟一大早就出门,该是去试艺了!”

李景风听他这么说,弯起身体,在炕上踢了几脚,也不知王歌没注意还是自己身处角落,总之并未被发现。

只听王歌疑惑问道:“你怎地在这?没去练武,也没去看试艺?”

那学徒道:“今日身体不舒服,想歇一天。大哥找景风兄弟做什么?”

王歌道:“没事。”

李景风听他要走,更是焦急。

齐子概见试艺的人只剩下五名,却不见李景风来到。先头这些人当中不到十个人能撑过二十招,剩下的多是三五招落败。倒数第四人是个身材高瘦的汉子,只过了两招便被推倒在地。

“娘的,这么差劲,今年没人了吗?”齐子概猛地发难,喝道,“一连五个!连十招都过不了!铁剑银卫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洪万里皱眉道:“三爷,你做什么?”

齐子概一掌拍在桌上,一个鹞子翻身,一跃上台。

“我打一套潜龙拳,让你们学些道理!看着!”他说打就打,不等洪万里阻止,竟真在台上打起拳来。他功力深厚,一套崆峒入门武学潜龙拳打得虎虎生风,一拳一脚隐隐有风雷之威,不只洪万里,金不错和包成岳两名议事厅上排得上席次的崆峒耆老也是目瞪口呆。只是这目瞪口呆不是被他武学震慑——毕竟早看惯了,而是被他这逾矩行为惊得目瞪口呆。

只有朱指瑕似是猜到齐子概在忙些什么,只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