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嵩枝挂剑(上)

天之下 三弦 12462 字 5个月前

萧情故皱眉问道:“你还认识方敬酒?”

李景风道:“交过手,挺厉害的,虚虚实实看不清。要不是有人相助,早死了。”

萧情故道:“你还认识谁?徐放歌熟不熟?跟彭小丐过过招没?跟觉空有没有交情?李玄燹是你什么堂亲?诸葛焉是不是你干爹?”

他一口气连说了好几个大人物的名字,本有调侃之意,不料李景风却道:“我认得诸葛副掌,点苍掌门却没见过。”

萧情故道:“得了,你放心,就你认识的这些人,嵩山真要留你,怕不被天下围攻!”

李景风只能苦笑。他觉得自己每日都在苦笑,也不知是真好笑还是苦中作乐。

第二日一早,苏银铮又来扰他,他与苏银铮说好,早上要练功,下午陪她逛花园,晚上各自回房。苏银铮本来不允,李景风执拗起来谁也拉不动,当下就坐在练功房,闭着眼睛练听力。苏银铮吵他,他权当杂音干扰,苏银铮眼看拗不过,只得坐在一旁发愣,坐不住了就去找画具给李景风画画,又或着拿了筝来弹,李景风全然不理。到了下午,李景风也会陪她逛花园聊天,多半说些闲事,说起少嵩之争的往事,李景风问起嵩高盟。

苏银铮道:“其实嵩山派许多人都是支持少嵩分家的,只是怎么分而已。嵩高盟想要来硬的,少嵩之争后,历任掌门多半想来软的,两边僵持不下,吵得可凶了。那时门派里还有不少人想着趁少林正俗之争混乱,起义分家,等到姐夫进了嵩山才缓了下来。”

李景风想起当年往唐门的船上依稀听大哥与二哥谈起这事,却记不清楚。苏银铮接着道:“姐夫主张少嵩不分,但他不来硬的。他跟爹说,嵩山的实力不足以成为第十大家,要做第十大家,除开少林反对,还得九大家多数同意才行,这得先让嵩山别内斗,等嵩山实力雄厚了,再来考虑。他用这说法安抚了不少长老,现而今少嵩不分派渐渐抬头,照姐夫的说法,就是静观其变,三十年后再议。”

李景风点头道:“萧公子说得很有道理啊。”

苏银铮道:“大哥却不这样想。”

李景风“喔?”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大哥说,姐夫这做法,等三十年后,所有人都习惯了,少嵩也不用分了。”苏银铮道,“但是姐夫又说,嵩高盟刺杀要人,伤了许多无辜,这就过份了。何况,嵩山也有规矩,违反了规矩也是要受罚的。”

李景风点头道:“萧公子说得很有道理,是个明白人。”

苏银铮不置可否,拉着他的手往东边大院走去。那附近是苏家一门居所,庭院布置最为殊胜,苏银铮介绍奇花异草,只是并非花季,多半只余枯枝。李景风有心求知,就算无花可赏也听着饶有趣味,直到下午。此时正当十月,申末时天色便已昏黄。

一群守卫经过,见到二小姐同一名男子散步,纷纷行礼。领头那人定睛细看,讶异道:“李兄弟,是你?”

李景风望去,原来是奚大狗,忙上前招呼道:“奚副统!”

奚大狗尴尬笑道:“我现在是东院巡守,要叫奚总巡啦。”

李景风猜测是升官,笑道:“恭喜!”

奚大狗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日多亏你了!你探望过赵总教头没?他老挂念着,说要好好谢谢你呢。”

两人叙了一会,李景风问起奚老头,奚大狗耸耸肩,道:“那天把爹给吓傻了,吵着要我回老家种田。我好不容易当上东院巡守,哪能听他的!”

苏银铮轻轻咳了一声,挽着李景风臂膀道:“时间不早啦,回去吃饭。”

奚大狗本以为李景风只是萧堂主的客人,见二小姐与他如此亲昵,瞪大了眼睛。李景风甚是不好意思,道:“我改日再去拜访奚老伯。”

两人往松云居走去,院子里侍卫正挑灯笼点油灯。天色暗下时,忽听到“咻”的一声,李景风转头望去,东院天空中猛然炸开一片火星四散,随即听到四处响起呼喊声。他不知发生何事,正要询问,一队约摸二十五六人的守卫涌上,见李景风站在苏银铮身边,纷纷抽出刀剑。苏银铮忙道:“这是我朋友!”

一名队长模样的人持刀上前,抓住苏银铮手臂道:“二小姐,进屋!”

苏银铮抓住李景风道:“跟着我!”李景风被半推半挤押到庭园附近一间小屋旁,二十余名守卫团团围着警戒。

又听有人喊道:“二小姐在这,再来一队!”又一队二十余人把个小屋前三圈后三圈,围成个莲花瓣似的,李景风见声势浩大,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苏银铮道:“有刺客闯入啦!”

又有人喊道:“掌门遇刺,保护掌门!”

苏银铮脸色大变,就要往屋外冲去,守卫队长拦住道:“二姑娘,别乱跑,等侍卫长指示!”

苏银铮急道:“让开,我要找爹!”

李景风见她心急,道:“你留在这,我去看看!”

苏银铮急道:“他们不认得你,把你当刺客分尸了!”说着又要闯出,守卫队长只是拦阻。

只听得东边庭院杀声震天,屋外人声、脚步声纷乱杂踏,也不知多少人涌入,多少人死去。庭院里油灯尚未全部点亮,此时也无暇顾及,半昏半亮中,李景风只觉苏银铮紧紧掐着他手臂。李景风知她担心父亲,安慰道:“别怕,掌门不会有事。”

过了会,又听到有人传讯:“刺客伏诛,掌门平安!刺客伏诛,掌门平安!”苏银铮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往东院跑去,李景风随后跟上。

东院门口挤满守卫,一具具尸体从院子里抬出。苏银铮挤开人群,众人见是二小姐来了,纷纷让道。苏银铮喊道:“爹!娘!大哥!”挤进院里,李景风刚被拦下,就见一具尸体被搬了出来。

是奚大狗,一身鲜红,胸口兀自汩汩冒着血。

※※※

奚老头没说什么,低着头,去灶房倒了杯水。李景风怕他伤心过度,跟在他身后。奚老头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似乎觉得不够润,索性提壶往嘴里灌。那水全淋在嘴边衣上,这几天气温骤降,李景风怕他着凉,连忙脱下外衣替他擦拭。

奚老头任由他摆弄,李景风道:“老先生回房去,换件衣服吧。”

奚老头点点头,径自回房,李景风又跟上,见他走到书柜前,依次举起四个瓦罐观看,说道:“十月天,蛐蛐都死啦。”说完坐在床头,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李景风低头道:“萧堂主要帮他们收尸,备上好的棺木,明晚送来。”

奚老头喃喃道:“给你取名大狗,偏偏要改什么东虎,你命贱,担得起这么好的名字?又叫你不要学武,偏偏要学。就是不听爹的话,说什么东院巡守,一个月七两俸银。”他抬起头,哑着嗓子问李景风,“一个月七两,你说值不值?”

李景风眼眶一红,心中酸楚,也不知该怎么回话,只好摇头。

奚老头嚎啕大哭道:“七两银子,一口棺材,值不值啊!值不值啊!……”他哭得声嘶力竭,不住喊道,“七两银子,一口棺材,不值!不值啊!……我养了你二十年!……就七两银子,一口棺材!天杀的,哪个天杀的害了我儿啊!”他哀鸣悲泣,几次转不过气来,不住咳嗽,大吼大叫,嗓子都喊哑了,兀自不肯罢休。

李景风揽住奚老头,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跟着哽咽。

※※※

“操他娘的!”苏长宁一掌将桌角劈裂了一大块。

“二十个刺客!潜进嵩山大院,躲在东院仓库里头,等着天色一黑就伏击,还他娘的挑在守卫换班时。操!操他娘!窑里的婊子都没给人看得这么透!”苏长宁双掌一掀,暴怒之下,竟将八仙桌掀上半空,“咣啷啷”撞上屋梁,“咵啦”一声重重摔下,萧情故几人连忙拉着椅子退开,免得受伤。

“要不是老子还有点功夫,操他娘的早死了!我不死,我老婆都得死!我老婆不死,我女儿都得死!让人闯到东院来,操!”他怒气未消,一脚踹在掀翻的八仙桌上,檀木制的桌脚被硬生生踹飞一截,撞上窗户,砸了个小窟窿。

秦昆阳劝道:“掌门,息怒!”

“息你娘!”苏长宁破口大骂。

卢开廷道:“院里肯定有内奸!”

“奸你娘!这不是废话吗?谁!?”苏长宁怒极气极,已是口不择言。

“把南院的陈长老、许长老、巫长老都找来,还有各院守卫领班,一一详查!”卢开廷道。

“我倒是觉得有个人可疑。”秦昆阳道,“松云居最近不是来了新客人?”

“你说李兄弟?”萧情故道,“他又不是嵩山派的。”

“他一来,赵大洲就遇到刺客,这些人就刚好能闯进?”秦昆阳道,“有这么巧的事?”

萧情故道:“他整日不是被二妹跟着就是被我跟着,没空传讯。”他忽地抬起头来,望向苏亦霖,“义兄,昨日义父遇刺,你去哪了?”

苏亦霖一愣,默然不语,过了会才道:“觉空首座明日便到济南,照礼数,爹要去见他。我想这几日济南不平静,在书房调度护卫,想选些忠心可靠的保护爹。”

“这么巧?”萧情故道,“守卫是你排的,怎地排出这么大漏洞,你又恰巧不在?”

苏亦霖抿着嘴唇,缓缓道,“一千多人不少,但要守着这大院,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换班走动难免有空子,再多一千人也一样。”

萧情故道:“嵩高盟怎么知道这空子?”

苏亦霖摇头道:“我不清楚。”

“二妹跟李兄弟偷溜出府那日,见着你在山下与人说话,对方是谁?”萧情故问。

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苏长宁讶异道:“萧儿,这话什么意思?”

“我问义兄呢。”萧情故盯着苏亦霖问:“义兄,你那晚见了谁?”

苏亦霖紧抿着嘴唇,过了好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这几日都没出过大院。”

萧情故道:“今后守卫调度悉数由我指挥。”

“凭什么?”苏亦霖挺起胸膛,大声道,“刑堂还不够,连大院的兵权都得给你?”

“凭我是刑堂堂主,你守卫失职,这处罚算轻了!”萧情故也不甘示弱,大声道,“除非你说清楚,你那天晚上见了谁!”

卢开廷见他们剑拔弩张,忙劝道:“有话好好说!萧堂主,苏侍卫虽然失职,但这处罚也太过。”

秦昆阳道:“萧堂主,你且……”

“我是刑堂堂主,副掌门!”萧情故道,“义兄,别让我派人抓你!”

苏亦霖抿着嘴唇,冷冷道:“我要保护义父!除我以外,谁都信不过!”

苏长宁见他们争执成这样,心中怒气消了一大半,缓颊道:“霖儿,我信得过……”

“我信不过!”萧情故道,“二妹能半夜逃出,赵总教头被伏击,掌门被刺杀,守卫显然不周到!这还不受罚,我这刑堂堂主要来干嘛!”

他说得在情在理,苏长宁一时也反驳不了。

苏亦霖道:“你打算怎样?”

“你不用问!今后守卫,由我一人调配!”萧情故道,“还有你,必须离开嵩山大院!”

“我说不用!”苏长宁霍然起身道,“我还是嵩山掌门,我说了算!”

萧情故也起身,指着苏亦霖,瞪大了眼,一字字道:“他要不是掌门的儿子,早就下牢候查!爹,赏罚分明是好听话,现而今,有嫌疑的一个也不能放!”

苏长宁怒道:“萧情故!别以为你是我女婿我就不敢办你!跟我对着干?嵩山现在还姓苏!”

秦昆阳劝道:“你们这是自家人吵架,还是嵩山派议事?”

苏亦霖默然半晌,从怀中拿出一面令牌,道:“我稍后便搬出大院。”

苏长宁性起,一把撷住令牌,塞回苏亦霖怀中,道:“我他娘的就不换,你他娘的刑堂堂主不想干就别干!”

众人见场面僵了,一时不知如何劝阻。萧情故吸了口气,缓缓道:“爹,你是真不换掉义兄?”

苏长宁沉声道:“你聪明能干,我信得过你,才把嵩山大小事务交你打理。你义兄是我养大的,护我性命,我就信得过他一人。”

萧情故看了看苏亦霖,缓缓道:“义兄,希望你记得今日爹说的这番话。他把你当亲生儿子,你别辜负了他这番心意。”又转头对苏长宁道,“这当口,我谁也信不过。爹,觉空首座那边,我替你走这趟,你就留在嵩山,把济南城所有守卫都调来把守嵩山大院,别让嵩高盟钻了空。”

苏亦霖道:“我派人护你出城。”

萧情故道:“我不信你派的人。”

他说完就走,竟不再留。秦昆阳和卢开廷都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劝解。

※※※

萧情故回到松云居,苏氏见了他,讶异道:“怎地今天这么早?”

萧情故摇头道:“没事。”

苏氏道:“李兄弟有事要找你。”

萧情故讶异道:“这么巧?我也有事找他。他在哪?”

苏氏道:“在练功房,二妹陪着。”

萧情故疑道:“没拖着他出门?”

苏氏摇头道:“李兄弟心情不好,想多练功,二妹也拖不动他。”

萧情故走到练功房,见李景风正在练剑,正如他所指点的,反反复复练着龙城九令前三招。此时李景风脱去外衣,只着单衫,十月天里,仍是满身大汗,浸透了衣服,也不知练了多久。

苏银铮双手托着腮帮子,百般无聊,只是专注看李景风练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萧情故见她沉思,问道:“怎么啦?”

苏银铮嘟着嘴道:“不开心!”

萧情故问道:“他不陪你,你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