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风道:“那个冷刀李追与我有仇,他杀了福居馆掌柜,我曾立誓杀他。”
小掌柜沉默半晌,李景风这话看似答非所问,意思却明白,于是问道:“我答应过不伤你性命,这是小兄弟你自己要的?”
李景风点点头。他忽地看出小掌柜这张有些古怪的五角脸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用不知什么东西垫高了两颊与下颚,扑上粉,昏暗灯光下便瞧不清楚。他曾听大哥与朱门殇聊起,这便是传说中的易容术,说穿了也就是利用视线不明混淆过关罢了,真放在朗朗乾坤下,只怕早被拆穿。这样说来,鼻尖上这块伤疤也不见得是真的。
小掌柜道:“在下告辞,不劳相送。万请留步,留步。”他哈腰鞠躬,转身就走。
李景风问道:“是萧公子请你来找我的吗?”小掌柜也不回话,在李追耳旁低语几句,牵走了马厩中唯一一匹马。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远,小掌柜越去越远了。
李景风走至门外,那一行人早已离去,只余下李追一人。李追问:“小掌柜说你指名我送你一程,你要去哪?”
“若是你送我,就往边关去,派人知会三爷一声就好。”
李追点点头,道:“那是往西,挺合适的。”
“你又要往哪去?”李景风反问。
“这儿就挺好的。”李追回道:“我是天水人,这是我老家。”他说着,将灯笼挂在门口,灯笼朝内,这模样哪像是要走的样子?李景风也不管他,将留在地上的酒坛酒杯收拾至一旁。
李追忽道:“等等。”说着走上前,俯身抱起酒坛,咕噜噜喝了几口,吁了一大口气道,“好酒,别糟踏了。”
李景风靠在墙边,等他喝完酒,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或许今日还是托大了,但李追若走了,以后又要去哪里找他?
“是谁让你去杀掌柜的?”李景风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收钱,办事,夜榜大多是这样干活。”李追喝着酒,啃着肉干,像是饿了好一阵似的。他瞧着不穷,或许是因为要请来李景风,耽搁了晚饭,李景风没有细问,这也不是他关心的事。
他问了另一件事。
“你为什么加入夜榜?”李景风问,他是真的好奇,“你有本事,到了门派也有职缺,就算沦为保镖护院,也不至于饿死。”
似是料不着李景风有此一问,李追愣了会,吞下口中肉干,这才道:“来钱快,干活不累。”他索性坐下,接着道,“管理天水的门派是星宿门,我是掌门范知鸣的私生子,养父姓李,三爷的侄女婿还是我异母哥哥。那些嫡系的什么都有,我是私生子,我娘又是半被胁迫才从了范老头,养父都不知道我是便宜儿子,估计几个哥哥姐姐也不知道。”
“范老头怕我抖出他的丑事,使了绊子,甘肃这一带的门派都不肯收容我,我得离家才能找着靠山。这一口气过不去,就加入了夜榜。”他把剩下的肉干一扫而尽,犹不知足地砸吧着手指。他的舌头很长,像蛇似的卷着手指,眼睛却望向李景风:“有本事的去夜榜,没本事的落草为寇,就这么简单。”
李景风轻轻挑了挑眉,估计着那群人应已走远,握紧初衷,手心冒着冷汗。
“上路了。”李追抽出钢刀。李景风拒绝加入夜榜,以小掌柜身份,自然是越少人见过越好。夜榜已答应不杀李景风,收金买命的行当最重信誉,不然谁信得过?但如今是对方主动挑衅,算不得夜榜背约。
他没小瞧李景风,单枪匹马在众多护卫中刺杀嵩山副掌门,这可不亚于箭神箭似光阴在百余名高手护卫中射杀陶员外那个“一箭碎陶”的传说。但他也不相信这个一年多前还在自己面前抱头鼠窜的小伙子真能在这一年里练出什么本事来。小掌柜答应留下自己,除了是对方要求,多少也是要自己灭口的意思,那定是相信自己有本事取胜。
李追大喝一声,使尽全力挥刀砍出。他出手时,精明地站在门口处,挂在门上的灯笼火光恰恰被他身影挡住,室内暗了不少,照常理而言,是占了极大便宜。
李景风却觑得奇准,侧身避开,反手还上一剑,两人就在驿站中斗了起来。一交手,李追顿时放心大半,这小伙子确实武功进展神速,只一年就有如此本事,算得上天纵奇才,可仍是差着自己老大一截,三五招便能取得优势。
可他有一事不明,这小子怎么滑溜得跟泥鳅似的?左闪右避,无论怎样惊险,总能于间不容发的一瞬避开,当真岂有此理。
李景风与他过了几招便知自己实力仍是不足,这冷刀李追是有真本事的,比之冷龙岭上被他气死的那个专事偷袭的快三手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多历战阵,几乎每次打败的都是武功远比他高强之人,当下凝神专注接招,想着小妹教他的 “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耐心等待冷追露出破绽。
冷刀李追也着实小心,面对这名远逊于己的对手,却不贪功冒进。他向来禀信“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想法,何况这兔子还咬死过老虎,当下有一刀是一刀,没机会宁愿固守也不贪功,李景风无丝毫可乘之机。
两人斗了三十余招,全身是汗。李景风忽地卖了个空门,抢了门口方向,李追怀疑他要逃,挥刀追上。
只见李景风猛地一剑挑起悬挂在门上的灯笼,向屋外甩去。灯笼一失,旧驿站里蓦地一黑,唯余窗外淡薄月光。光线变化太急,李追只觉眼前一黑,忙把钢刀在面前舞成一团以自保。李景风看准破绽,“一骑越长风”往他周身刺去,李追一边格挡一边后退,仍是连中数剑,幸好不算重伤。
很快,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只见李景风向自己冲来,李追站稳马步,大喝一声,挥刀砍去。李景风身子一矮,向前一扑,恰恰从李追跨下钻过。李追这一刀势大力沉,在地上砍出点点火星,灼亮这昏暗斗室,李景风却早已起身,初衷由后贯穿李追胸口……
※※※
“夜榜的人找我们做什么?”彭小丐问道。
“三位英雄跟来便知。”为首那人说道。杨衍念头一动,当年朱门殇曾经说过,报仇的另一条路,自己没有法子,当时不解,后来才知是聘请夜榜杀手。但以严非锡之尊,自己定然出不起那个价钱,夜榜料来也没那种本事的人,是以他未曾多想。
但为何夜榜会主动找到自己一行人?若说是严非锡徐放歌不要脸,真请了夜榜来杀他们,瞧着也不像先礼后兵的模样。
彭小丐略一沉思,转头问明不详道:“明兄弟去吗?”见明不详点点头,彭小丐才道,“少匹马。”
当中一人跳下马来,让给明不详。杨衍道:“我这兄弟身上有伤,颠簸不得,走慢点。”
领头那人应了声是,一行八人往西而去。彭小丐见他们三前两后围着自己三人,多少有些戒心,他是见惯大风浪的人,倒也不惧。又见明不详与杨衍并辔而行,明不详虽受了伤,举止却一如往常,不禁对这青年颇为佩服。
忽地,他又想起顾青裳所言。昨日要问话,被杨衍以明不详需要养伤打断,没把事情弄清楚。他于是策马上前,问明不详道:“你认得嵩山的萧情故萧公子?”
杨衍不解其意,反问道:“天叔问这个做什么?”
明不详点头道:“认得。他在少林法号了净,是我师叔。”
“你跟他有恩怨?”彭小丐问,“他似乎很讨厌你。”
明不详道:“以前觉见方丈常说,了净师叔是少林寺最有天分的弟子。但他总特别针对我。他救了本松师兄与一名妇人,失手误杀了那妇人的丈夫,人赃并获,却说是我陷害他。本月与傅颖聪想对我下药,阴错阳差,傅颖聪自食恶果,之后自尽,本月不堪心魔发疯,他也将这两件事归咎在我身上。这些事,少林寺的僧人都知道,彭前辈可以去问。”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害你?”彭小丐问道。
明不详摇摇头,道:“或许该问萧公子。”
“那萧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人,肯定是嫉妒明兄弟!”杨衍怒道,“景风兄弟去了一趟嵩山,立马领了仇名状跟通缉,这萧公子若真是好人,能让这种事发生?说不定就是他陷害景风兄弟的!”
至此,彭小丐最后一点疑心也尽去。说到底,战场之上,明不详也被牵扯其中难以脱身,断无故意留下形迹引来铁剑银卫的道理。顾青裳转述萧情故的指控,多半匪夷所思,不仅不合情理,更无动机,听来更像是捏造的。
“那你与沈姑娘为何打起来?”彭小丐问道,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是我先动的手。”明不详道,“我想试探她。我一出手,她就向我攻来,景风兄弟也帮她。她武功太高,我不得已只能将她击晕,景风兄弟就像发了疯似的攻向我,也不听我解释。”
杨衍道:“是啊,景风兄弟疯了似的,我都给吓着了。”过了会又叹道,“景风兄弟是真的喜欢沈姑娘。”
“也许景风兄弟也不知道铁剑银卫要来的事。”明不详又道,“也可能他们对我心有成见,知道我在试探,想先下手为强。”
他这两句依然是实话,却轻轻巧巧地将嫌疑引导至沈未辰瞒着李景风引来铁剑银卫,怕被李景风知道而灭口,又或者沈未辰知道明不详在试探自己,要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