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三道又道:“咱们只有两匹马。”
“他跟我共骑一匹就好。”
“多载一个人,走得慢。”
“咱们又不能走快,前头还有华山弟子,离远些走慢些好,免得撞上又要杀一场。”许东家收起嘻笑,“我不想你也受伤。”
孙三道默不作声,转身自去收拾行李。张寒感觉到这人对自己的敌意。
“其实孙三道人不错,能处,只是最近暴躁些。”许东家拍拍张寒肩膀,“别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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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前面有块空地,能歇会。”许东家道。
“你们走过?”张寒问。
“嗯。”许东家点点头,“咱们是跟着魏公子的队伍来的。”
“这条路走了几天?”张寒问。
“约摸九、十天。”
张寒惊诧:“这么快?你们有多少人?”
“问这干嘛,探听军情?”许东家笑道,“其实只要军令严明,调度得当,就能事半功倍。当然,还得熟门熟路。”
言辞中似乎挺骄傲的,张寒心想:“你们也是翻山越岭来杀人!”
孙三道忽地问:“你杀过青城弟子吗?”
张寒一惊,捏着怀里那块玉佩。马蹄轻快,彷佛这问题并不沉重。
“就一个,是个小队长,在汉中。”张寒搓着玉佩,“这玉佩就是从那人身上捡来的。”
“喔?”许东家皱起眉头。
“我家就在汉中!”张寒像在辩解,“家人也在汉中!”
许东家道:“我家人在通州,孙三道的家人都在南充。”
张寒一愣,是被二公子打下的南充?
他瞥眼去看孙三道,从后者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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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张寒分到的口粮仅能以勉强果腹形容,但张寒没有怨言,因为许东家跟孙三道分到的一样薄。即便仅存这一点食物,他们也不吝于分享。
夜晚,他们一起在篝火前烤着烙饼。
“那天不是我们想偷袭你,老汤饼不想起冲突,咱们都只想平安把信送给二公子,我们立了军令状,用全家性命担保。是来了一只黄彪……”张寒看着帐篷顶,把那天发生的事说出,“没想一个畜生竟害死两条人命,害得我受伤,还害你们丢了行李。”
许东家默然半晌,道:“咱们那个死去的弟兄叫陈黑耳,今年二十九,媳妇偷人被休,两个男孩一个七岁,一个五岁,都是祖父照顾。这回远征有安家费,他打算回通州后就再讨个媳妇照顾儿子。”
“那个畜生不只害死两条命,还害了两家人。”许东家道。
张寒问孙三道:“你们粮食不够,让一个人先回去,怎么选的?你是自愿留下想回通州吗?”
“你问头儿。”孙三道甩了个眼色,张寒望向许东家。
“砍伤你的吴满松今年三十八,父母双亡,有两个兄弟,大女儿十七,小儿子也已经十五,所以我让他回战场。孙兄弟没手足,他爹七十,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都在南充,生死不明,他一直挂念着,所以我让他跟着我先回青城。”
张寒讶异道:“你对每个弟兄家里都这么清楚?”
“但凡跟过头儿的弟兄,家里有什么人,多大年纪,日子好不好,头儿都清楚。如果……有什么万一,头儿每年都会去人家里上香,顺带捎些礼物。”
“也不费事,毕竟是自己弟兄。我当了十五年小队长,前后跟着我的弟兄也才二十七名,就走了九个。”
许东家望着火堆,那张总是微笑的脸不复笑颜:“第一个走的弟兄走在十三年前,到现在我去他家上香,他爹还会哭着骂他不孝。”
张寒默然,他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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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这是第五天的事,照老汤饼的算法,这两天也差不多该出小道了。
雨势突然加大,倾盆大雨淋了满头,许东家停下脚步,才过中午便找了块地扎营,虽然风大,仍选在靠近山谷一侧。
“这种大雨,山上容易崩石,得闪远些。冒雨前进太危险。”
“我们要在这呆多久?”张寒问。
“雨停了才走。”许东家答,递了张烙饼给张寒。
张寒缩在帐篷里嚼烙饼,仰望着对面山壁,狂风骤雨当真有涤荡天地的气势。
许东家脱下湿透的棉袄,从外衣内里取出一个方形纸封压在身下,张寒瞥眼见着,心中一跳。他不识字,不知道信封上写了什么,但看许东家如此珍而重之贴身收藏,又怕淋湿取出晾干……
是青城那封书信?
他心跳得好剧烈,外头的狂风暴雨此刻竟像瞬间宁静一般,全然与他无关。
老汤饼最迟明天也会走出小路,而照许东家估计,他们应该会晚个一天。他们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保住信件,他们只要走到通州,通州门派会替他们用八百里加急送信,但老汤饼他们得走到南充或广元去。
有了这封信,一定能领到重赏,非常重的重赏,张寒想着。
雨直到天黑才停,雨过天清,朗月当空,他们耽搁了一下午,就只是闲聊,张寒一直在注意许东家。大雨过后,许东家趁着张寒不注意——他自以为的不注意,将那封信塞进外衣夹里。
这是战争,青城杀了你许多师兄弟与战友,睡觉时张寒想着。他睡不着,犹豫了许久,又许久。“反正我也偷不到。”最后他这样想。
许东家微微侧身面对着张寒,轻微的打鼾声告知张寒他睡得正熟。张寒不动声色地爬起身,拉开帐篷,让月光照进帐篷内。
该死的是,他隐约见着许东家外衣夹里露出的一点白,像是姑娘唇上的小痣,小小一点,但将目光紧紧粘住,他颤抖着伸出手去。
这样不对……他的手忍不住更加颤抖。
这是战争!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指尖捏着了信封一角。
不,这里不是战场……他停下手,不再挪动。
不容他犹豫,许东家翻个身,他慌忙缩手,顺势将信拿捏在手,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如此顺利,像是天注定一般。借着窗外月光,他能看到摸到信封上的朱漆印记。他的脚没那么疼了,他将信收入怀中,默默起身,将帐篷掩住,另一个帐篷里的孙三道也没发现,他来到马匹前。
不如顺便将余粮带走,饿他们两天,自己也有了粮食……
他终归没这样做,不仅如此,他还将马上的行李卸下,还给许东家。
这样才跑得快,他对自己解释。行李能拖累他们脚程,他们只有一匹马。
他不敢上马,牵着马匹,就着月光,一点一点,一小步一小步沿着崎岖山道走着,走了很久,直到天亮才敢上马。
快到出口了,道路也稍微宽敞些。明日,还是后日?他能离开小道,把这封信交给二公子,一定有重赏,指不定能升职做领军……
他搓揉着胸口的玉佩,领军杀敌吗?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他咬牙。
许东家他们怎么办?会受罚吗?他们又不会被灭门,顶多砍头。
他忽地打了个寒战,不自主哆嗦起来。昨日下过雨,清晨冷了许多。
不会的,他又安慰自己,他们本就是青城弟子,回到自家门派口述讯息,青城一样会信他们,顶多不过多些盘问,多耽搁时间,说不定还有赏?
但他们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吗?未必知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要交给二公子的那封信上写了什么。重要的军情绝不可能泄露给送信的人知道,否则何必送信,何必上金漆朱印?只要口谕即可。
青城那封信重要吗?
他觉得胸口有点闷,脚步有点沉。
这是战争——这里不是战场——不,不对,这里就是战场!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一个华山弟子跟一个青城弟子站在一起,那儿就是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