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衣服没地方挂剑,背着也不是,还有这鞋子咬脚,走不久,我得换回靴子。”
“现在没有能换的衣服。”杨再道恭敬回答,“您的污衣都是血,不雅观,婢女们收走了。”
“我能整日穿着这衣服行走?就没一件便服?”
“在唐门里就能。唐门里不需要背剑,这里只有卫军带着兵器。”
“我能穿一天。”楚静昙道,“明天就要换回来。”
“好的,姑娘。”杨再道恭敬退去。
楚静昙睡前想了许久,即便猜到目的,还是不明白夫人对自己的态度。故意在众人面前折辱自己是为什么?杀威风吗?这用不着。她明白既然已来到唐门,生死就是夫人的一句话。
太累了,多想无用,还是睡吧。
晨光从窗口照进,楚静昙伸个懒腰,舔舔嘴唇,唐门金创药当真好用,唇上的伤口已止血,或许不用多久就会结痂。她正想梳洗,房门外的婢女已忙着去打水。
“你们都没睡?”楚静昙诧异。
“不知姑娘作息,寅初就起身准备。”
“现在什么时辰了?”
“卯末。”
“你们回房歇息吧。”楚静昙道,“我不用你们服侍。”
婢女们面面相觑:“这得问杨管家。”
“我会跟杨管家交代。”
梳洗过后,楚静昙想了想,没用上金簪,也不化妆,将头发简单扎成利落的马尾,将佩剑横置在大厅桌上,坐在椅子上等着。
日影渐正,大厅门外格外明亮,微风吹着杜鹃花,楚静昙打起了瞌睡。
到底是来不来?她心生不耐。足足等到近午,这才看见人影。几名侍女喊道:“少爷安好。”
只见一名青年二十出头,头插玉簪,着件红黑深衣走入,衣服质料自是上好,大剌剌跨门而入。
这长相,楚静昙不得不说有些失望,连唐绝老爷看着都比他多点英气。尤其他连问一声都没就这么进门,忒没礼貌,料来九大家公子多是这种脾性。
楚静昙起身,踌躇着该如何开口。“楚姑娘?”青年先一步道,“在下唐锦阳。我娘说纪岚光昨天伤了你,让我过来看看你的伤势。”
“有劳夫人关心,只是小伤。”楚静昙敛衽行礼,“公子请坐。”
唐锦阳忙道:“谢姑娘。”
两人就座,侍女沏了茶送上。
“公子请喝茶。”
唐锦阳端起茶杯浅啜,又将茶杯放下,就这么看着楚静昙。楚静昙等他起个话头,许久后唐锦阳仍是一声不吭,静默得有些尴尬。
楚静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公子在哪儿高就?”终于还是楚静昙先忍不住。
“我正在刑堂学习。老实跟你说,娘觉得我当不了掌事,可我偏偏不信。”唐锦阳说得自信,成竹在胸般,颇有衿能负才之意。
“哦?”楚静昙好奇起来。唐门传贤不传嫡,子侄辈都能继承,否则夫人也不会破例当上掌事,这大公子或许拙于言辞,但也是个有志气的人。
“我去工堂、战堂、刑堂当过差,也去管过帐房。”唐锦阳叹了口气,“你也是唐门的人,知道唐门传贤不传嫡,他们都怕我立功,个个阻拦我办事,就说在工房那时……”
不问便罢,话一勾起,唐锦阳就滔滔不绝全是抱怨,说起属下,个个办事不力莽撞误事。他在刑堂错判是属下搜证不全,提议被驳就是长辈堂兄刻意刁难,又爱车轱辘,把一件事反复说了又说,东拉西扯,又提起他小时学笛,老师教得不好又偏心,说自己勤奋细心,遇到难题总是问了又问,非得问仔细,但人家就是不愿教导。
总之说来说去,错的全是别人。
“就拿工堂那事来说,我就问为什么死药就不能做得无色无味?你们得想办法。他们阳奉阴违,说有违药理,我就说前人做不到,我们后人得做到才叫有本事,你们别跟着药理想,要另辟蹊跷……”
“另辟蹊径。”楚静昙纠正。
“是,另辟蹊径,那两个字容易认错,我第一次见着就念错,后来嘴快就容易说错,你瞧,这就是夫子教书不认真,没早些提醒我……”
楚静昙听得昏昏欲睡,等了一上午,早饥肠辘辘,终于打个大哈欠。这已经是她碍于身份强忍不耐,忍着不破口大骂的逐客令了。
“有时想想,我这一生就是被娘耽误了。”唐锦阳对这个呵欠恍然不觉,只叹了口气,“我不算聪明,但也勤奋,若不是掌事的儿子,何至于被如此耽误?”说罢又叹了口气,“我很少跟人这么说心底话,跟楚姑娘一见如故,猜楚姑娘定然懂我。”
懂你娘!楚静昙烦躁得几乎要爆粗口,但这里是唐门,她是师父派来的使者,非得摁下怒气不可,只冷冷道:“夫人都有安排,公子……”
“我就只剩卫堂没去过了。”唐锦阳仍在自顾自说,“七叔公死活不让我进卫堂,我知道他一直不喜欢娘当掌事……”
“唐公子慎言!”楚静昙喝止。
唐锦阳察觉失言,脸上一红,忙转过话头:“都午时了,还没吃饭。”
“我不饿。”宁愿饿一餐也别跟这公子纠缠下去,楚静昙坚定信念,“我有些困乏,想歇会。”
“那我晚些来看姑娘。”
“不劳公子费心,小伤而已。”楚静昙忙道。
“我还是觉得……”
“我说不用劳烦公子大驾。”楚静昙提高音量,甚至带着恐吓,“公子请。”
唐锦阳被她一吆喝,眼眶竟尔有些泛红,楚静昙吃了一惊,难道他竟被吓哭了?
只见唐锦阳颤巍巍起身走向门口,楚静昙正懊恼自己失言,唐锦阳转过身来指着她大骂:“你就跟他们一样看不起我!你就是觉得我靠着娘的庇荫才有这身份地位!告诉你,我也没看上你,是娘叫我才来!我会缺漂亮女人?我是有本事的,总有一天你们会看见我的本事,那时才叫你后悔莫及!”
楚静昙勃然大怒,这两日积累的不满终于爆发,一拍桌子,提剑大喝:“你有本事就别废话,打赢了我老娘任你处置!”
一声老娘把华服气质都给骂得荡然无存,唐锦阳一缩,喝道:“你敢对世子无礼!”
“唐门哪来的世子!”楚静昙不知该气该笑。这公子连恐吓都不会,但自己冲撞夫人儿子终究不礼貌,她大骂过后稍微冷静,将剑收起,拱手道:“公子请。”
唐锦阳悻悻然离去。
楚静昙虽然出了口闷气,却又担忧惹祸,不久,那白发苍苍的老人重又走入屋里。
“我看公子走了,姑娘要用餐吗?”
“不了。”楚静昙懊恼,饥饿感早因这一骂消失无踪,“我骂了公子,夫人定然不高兴。”
“夫人不会为这种事发脾气,公子也不敢跟夫人说你骂了他。”杨管家恭敬礼貌,“公子好面子,而且怕夫人责备。”
“真的吗?”
“我在唐门五十年,老太爷的时候就在唐门了,我知道夫人脾性。”杨管家安慰,“姑娘可以放心。”
楚静昙也不知道该不该信,抬脚脱下金缕鞋,后脚踝已被磨破皮:“杨管家,这鞋咬脚。”
“新鞋子是这样,穿久了就会习惯。您别嫌弃,这鞋子终究漂亮。”
“再怎么漂亮也是不合适,得削足适履吗?”她换上自己原先的靴子,“我想拿回行李,跟老夫人说这新衣服我穿不惯。”
“嗯……”杨再道沉思片刻后点头,“我还是替姑娘准备吃的吧。”
黄昏时,楚静昙的行李已被安置在房间里,她换上自己喜欢的轻便衣服。她确实喜欢那件紫袍,但不迷恋,也不想为它付出高昂的代价。
“夫人有说什么时候要见我吗?”她问杨再道。
“夫人会有主意。”
接下来日子就没有尽头。唐锦阳又来了几次,楚静昙回回冷嘲热讽,激得唐锦阳大怒而去,之后就不再来。夫人则没再召见过她,楚静昙就这么等着,闲暇时练剑,除了练剑就是问杨管家:“你帮我提醒一下夫人吧。”
“夫人一直记得姑娘,只是太忙,还没想好怎么安置姑娘,姑娘再等等。”
楚静昙觉得自己被软禁了,夫人是要逼迫自己?杨管家没有收走那件华服,它一直被静静放在房间床头。
半个月后,楚静昙决心问个究竟。这庄园里最最不缺的就是姓唐的人,她总能找到人帮忙,再不然就逃出去。
这天,她悬着剑,不听侍女劝阻,径自来到隔壁院子。杜鹃开着,但隔壁院子杳无人迹,她又往前走,下一个院子也是空的,连一个守卫也没见着。
怎么回事?她走过一个接一个院子,都是空无一人,只有盛开的杜鹃,扶苏的树木,偌大的池塘里仍有鲤鱼游鹅,房里甚至还摆着各式古董珍玩。
唐门像是个死城……
她不死心,又绕过几个庄园,依然不见一个人影,甚至庄园太多,把她自己给绕晕了,找不到归路。她愣愣看着眼前死寂的庭院,竟有些害怕,直到杨管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楚姑娘。”
楚静昙吃了一惊,她出神了,竟然没察觉到杨管家走近。
“这里是怎么回事?”楚静昙问,“为什么没人?”
“这里以前是大少爷的庄院,附近住的都是大少爷的亲眷,大少爷一家离开后,这里就空下了。”
楚静昙小时候就听说过,那该是夫人继任掌门前的事了,帐房的唐灭因贪污而获罪。
“那边是三爷的庄院,十几间都是,三爷也不在了。”杨再道指着另一边说着,想了想又道,“其实以前老爷们的孩子都住在这,但现在都搬了,二爷跟七爷也搬走了,所以这边的庄院都闲置了下来。”
“不浪费吗?”
“唐门很大,浪费得起,不用几年,这里又会住满姓唐的人。”
“您说您在这五十年了。”
“是的,我在这干了五十年管家。老太爷跟他的兄弟以前住在北边的庄园,那时就是我服侍他们。后来北边庄园空了,少爷们住来这边的庄园,之后这边的庄园空了,我猜锦阳少爷会搬去西边的庄园住。”
“您知道夫人为什么把我关在这儿吗?”
“我想是因为夫人很喜欢你。”
这话楚静昙已经听了好几次,但仍然不信:“你确定?”
“确定,不然她不会派我服侍您,我这样的老仆在唐门还是有点分量的。我一直都很周到,被分派服侍最重要的客人。”杨再道说着,“其实,我每天都要向夫人回报您的事。姑娘的一举一动,今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小的都要禀告夫人。”
“哦?”楚静昙讶异,又有些恼火,觉得自己被人窥看着。
“她没有忘记您,所以姑娘还是回房等消息吧。”
“她打算逼我嫁给公子?”
“绝不是逼您。”杨再道摇头,“您应该知道,想逼姑娘,夫人会有更好的办法。”
楚静昙并不放弃,她决心离开这座庄园,如果夫人真的不愿见她,那她就得去找夫人,在那之前,她得先弄清楚附近庄园跟道路。
不能打草惊蛇,她很清楚要见到夫人得经过重重守卫。她借口散步,总算摸清了自己在唐门大院哪个位置,还有夫人的房间方位。她打算直接闯进大厅,这很危险,但至少能引起骚动。
她可不想一直住在这见鬼的唐门。
趁着杨管家不在,她查探道路,又过了半个月,她没再看见杨管家,据侍女说唐门来了贵客,夫人让杨管家招待几天。
这是个好机会,她沿着大院往西走,庄园如同之前一般死寂。她沿途详细注意庭院道路,来到某处大院,见有个孩子站在树下赏花,瞧年纪不过十来岁。
这是她在唐门住下以来第一次见着杨管家与侍女以外的人,虽然只是个孩子,但从衣服材质与身上的玉带看,不是姓唐的人就是娘家姓唐的人。
楚静昙想了想,是要恐吓这孩子带路,温言骗他带路,还是和气向他问路?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仍走上前去,站到那孩子身边。那孩子一直看着树,不,与其说是看树,他看的其实是那间小屋,比起其他院落的大屋,这院落里的屋子显得雅致且小。
她正想着怎么骗人,那孩子忽地冒出一句:“你知道杜鹃也是一种鸟吗?”
楚静昙瞥了眼,那孩子长得……不能说丑怪,或者换个说法吧,至少不是那种会让人想抱着亲近的孩子。
“杜鹃会把蛋生到其他鸟的巢里,再把原来窝里的鸟蛋给砸烂,让别人替自己养儿子,这就是鸠占鹊巢的故事。”那孩子道,“整个唐门都种满杜鹃,是不是很有趣?”
楚静昙只觉得那些被占据了巢穴的鹊鸟可怜,伸手摸了摸那孩童的头,问道:“孩子,你怎么会跑到这来?这里是唐门禁地,你家人呢?”她决定先探探这孩子的口风,再骗这孩子带路。
那孩童皱起眉头抬头望向楚静昙,打量她身上服色,随即勾了勾手指。楚静昙不疑有他,弯下腰来,那孩子猛地一巴掌扇向她。
楚静昙猝不及防,脸上挨了热辣辣一记耳光,不由讶异。权贵家蛮横的孩子她见得多了,但两句话就赏人耳光,这等顽劣当真闻所未闻,不由得心头火起。
只听那孩童冷声道:“唐门的奴才这么不知轻重?唉呦……”他一言未毕,楚静昙已一脚将他扫倒在地,随即揪住他后背要将他拎起。那孩子年纪虽小,功夫倒是不差,右手撑地飞脚扫来,楚静昙欺他腿短,一把揪住他鞋子倒拎起来。
“你做什么!你敢这样对待客人?!”那孩子涨红着脸大声喝叱。
“你是客人?”楚静昙讶异,随即转念,这下也不用想着怎么套话了,不若把事情闹大,直接让夫人知道,夫人就得召见分说,闯祸便闯祸,与其被软禁在这大院里,还不如伸头一刀给个痛快。
楚静昙心意已决,喝道:“你这孩子,带我去见你爹,看他怎么把你教成这等无礼情貌!”
那孩童猛地右脚飞起踢向楚静昙面门,楚静昙左手格挡,只觉力道雄沉,随即手中一松,那孩子扭身摆腰挣脱楚静昙手腕,楚静昙只捞着个靴子,十一二岁年纪有这功夫也属罕见。
那孩童落地,身形稍慢,楚静昙怕他逃脱,把靴子扔出,正砸个当面,随即快步上前。那孩子假意转身要走,忽地回身一个挂捶,这招“回首望月”极其狠辣。楚静昙抓住他胳膊,身子后撤,顺势将他拖回,那孩子“啊”的一声,摔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
“乖乖带我去见你爹。”楚静昙板起脸教训孩子似的,顺手拾起掉落的靴子,却发现靴子沉甸甸,倒过靴子,里头掉出几块木垫。那孩子站起身来,只见他一脚长一脚短,原来是个跛子,正恶狠狠看着自己。
楚静昙歉然:“对不住,我不知道你……”
“你叫什么名字?”小孩恢复冷静,接过靴子穿上。
“我叫楚静昙,你有什么不满,带我去见你爹吧。”
楚静昙还是决心把事情闹大,最好是不可收拾。
“我得想想怎么收拾你。”那孩子说起话来老气横秋,“你就是个愚妇,愚蠢……但罪不致死。”他打量着楚静昙,“嗯……行吧,你陪我睡几天,我……”
楚静昙连剑带鞘打向那孩子,那孩子早已有备,向后急跃,讥嘲道:“可惜了。”
楚静昙正要再追,忽听一声大喝:“放肆!”一道凌厉掌风从后袭来,楚静昙大吃一惊,不及回头,只能和身向前一滚,掌风从背上刮过,竟隐隐有刺痛感。
楚静昙知道遇上高手,怕其追击,一个翻滚之后又是两个筋斗,纵身一跃跳到树上,这才回身持剑戒备。
来者正要追击,只听那孩子喊道:“哥,没事,闹着玩呢!”
楚静昙从树上望下,只见一名头戴冠冕,穿一件黑红相间长袍的青年,年约二十来岁,八尺多高,一头卷发,鼻梁高挺,双眼有神,相貌十分英挺。
“你为什么打我弟弟?”那青年喝道,“下来说清楚!”
楚静昙打定主意闹事,从树上跃下,略整理头发,道:“你弟弟无礼,如果你觉得我有错,抓我去夫人面前分说。”
那青年喝道:“跟我弟道歉,我就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