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好,不用担心。”朱指瑕取出三封信跟张地图交给李景风,其中一封印上崆峒掌门朱漆,另外两封虽然黏得严实,却连署名也无。他取纸笔写了个丰字,划了个勾串上,像把镰刀。
“除了出关的死间,整个崆峒知道这记号的不超过五个人,记牢了。”朱指瑕说完,将纸放在烛火上烧了,“三封一并交给那人,能证明你身份。”
李景风收下信件。
“他叫田莽,住在瓦尔特巴都的领地,你要去的地方是奈布巴都。”朱指瑕领着李景风来到三龙关西侧楼台上,指着陡峭山壁说道,“我们不能确定蛮族有没有监视三龙关,所以你不能直接从城墙下去,要从山崖爬过去。”
三龙关有大门,大门后是瓮城,据说初建时这门还有用,崆峒城落成后,索性从内里用镕铸的铁封上。当初浇铸时流淌一地铁汁,在门后凝结成一大片早已锈蚀的斑驳铁块,现在这大门已无法开启。
用铜墙铁壁来形容三龙关,再精确不过。
“你得翻过山,等找到有人烟的地方再露面。”朱指瑕吩咐,“我没别的能跟你说,自己保重。”
入夜后,李景风站在城墙上,系上绳索,从城墙边缓缓降到山坡上,靠着夜眼半走半爬,隐入山中。
光秃秃的山壁,矮草没能熬过寒冬,干黄地垂落在岩缝中,入春后,这山上或许会长出湿润又滑脚的苔藓,现在只有一片白灰交错。
铁钩扣上岩壁,确认牢实后,李景风才敢往上攀爬。地形太险峻,他已经有些搞不清该往上还是往下。朱爷给的地图比九大家记载的历史可信不了多少,大致都对,可细节全错,那些本就若有似无的路径早被大风刮去,沉埋在无尽的大雪里。
直到天色将明,李景风才攀到能俯瞰山下的高处。眼前只有陡峭崎岖,哪有什么平坦道路?李景风苦笑,背起行李,提着铁钩,小心翼翼踩着湿滑的石头蜿蜒而下,直走到天亮才找块稍大的空地搭帐篷休息。
这一走就是四天,沿途往山下望去,皆是空旷,不仅渺无人烟,连树木也少。据说是两边为了驻守瞭望容易,派人把树木伐尽,莫怪朱爷交代得见着有人烟处才能露面。
李景风不敢起火生烟,靠着雪水止渴干粮充饥。他久经江湖,少住客栈多野营,习惯与蚊虫走兽为伍,并不以为苦,只是那双粗布鞋禁不起折腾,裂了个大口子。
到了第四天,李景风见着烟火,猜测已绕过山头进了萨教地界。他朝烟火方向走去,见山下是上百座军帐结营而立,拒马、鹿角、箭塔、壕沟不一而足,单是马匹就有上千,大多放牧,且军营周围已聚落成村,看来驻扎已久。从方位看去,军营正对着几里外的三龙关,这么说来,不止关内提防关外,关外也提防着关内呢。
他极目远眺,军营后天空连着地面,一望无际。他这几年虽一直闯荡江湖,却是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泛起异乡流浪之感。
天空阴沉沉的,让他很担心。这几天气温骤降,朔风正烈,他担心会来场大风雪,他只有一顶帐篷几件厚衣,急于找个安身的地方。
那是一座老得颓朽的破屋,用泥砖砌成,比崆峒土堡高些,破损的地方用杂草混着黏土补上,羊粪与鸡屎的气味弥漫在屋外,屋里则是腌菜的酸味。
李景风不确定这间位在部落外山上的小屋是不是他要找的地方,他已经在这座山上绕了半天,前两间屋子早就无人居住,只剩这间还住了人。他来到门前打量,屋里没人,左右环顾,在大门右侧墙边的水缸旁见着一个用炭划上的黑乎乎记号,几乎不可辨认。
“什么人?”一个老迈的声音喊道,带着警惕,“买肉干还是羊毛?”
李景风察觉那人拿着兵器,于是取下毛毡,将双手放到对方看得到的地方,缓缓转过身来,道:“我来找田莽。”
那是个老头,佝偻的身子不足七尺五,瘦骨嶙峋,裹着件补丁材质多到无法判断该是哪种布料的外氅。他脚边有个小瓮,里头装着白乎乎的奶。
“是欧尔小祭派你来的?”老人道,“说了我不进部落,我的羊和鸡都是自己的。”
“我不认识欧尔小祭。”李景风已经看清那个模糊的记号,一个丰字与镰刀,他还要确认,“老人家知道田莽住哪吗?”
“你找田莽干嘛?”老人皱着眉头,放低满是锈迹的柴刀,仍是盯着李景风,“有什么事吗?”
“我是田莽的亲戚,从很远的地方来,有事要跟他说。”李景风将目光放到那个记号上示意。
“有信吗?”老人问。
“您是?”
“我就是田莽。”
李景风隐约猜着了,但他真没想到崆峒派到关外的死间已是个脚步蹒跚的老头。他取出信件递给老人,田莽把信件翻过来,拇指在朱漆印记上搓了几下,看着这三封信愣愣出神,忽地眼眶一红,低声嘀咕:“上回都是十四……十五年前的事了。”他将柴刀劈在门外木栏杆上,轻声道,“进来。”
他的步伐跟年纪一样沉重,李景风侧身让开,跟着他进入屋里,脱下外衣,一时找不着地方安放,只得拎在手上。
“坐。”田莽从个瓦罐中取出茶叶,先起炕,在炕上放了几张稞饼,拿着火种到屋外生火。李景风只是静静坐着等候。不一会,老人为他倒满一碗酥香的羊奶茶,拿来一盘腥味浓重的羊肉干和两张外软内硬不知该不该用力咬的稞饼。
“不把门掩上吗?”李景风问。
田莽没有回答,两眼死死盯着那三封信,李景风又问了一次,田莽才回过神来,道:“开着,有人靠近看得见。”
李景风吃着稞饼。这还是他第一次吃关外食物,与崆峒的肉干稞饼相差不多,调味略有不同。
“来的路上有遇着人吗?”田莽问。
“没,我尽力避开人,怕漏怯,想着先见着您才安心。”
“犯了什么事?”
“杀人,信上该有交代。”
田莽点点头,伸手去拿那封有朱漆印记的信,沉吟良久后,又去拿另外一封,把在手上端详片刻,将信放回,正要去拆那封朱漆印记的信,李景风伸手摁住了他。
“先拆另外两封。”李景风说道,“我不急。”
田莽如释重负,叹了口气,先拆了其中一封。屋内昏暗,他老眼昏花,走到屋外看,李景风见他肩膀不住抖动,不一会,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忙抢上将他扶起,问道:“您还好吗?”
田莽满脸泪痕,推开李景风颤巍巍起身。
“我娘走了,想也知道,我都多大年纪了,娘早该走了,我早猜着了。”田莽苦苦一笑,身子不住颤抖。
田莽起身靠在墙边,李景风心下恻然,怕他又摔倒,守在他身旁。田莽把这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好似依依不舍,最后吸了口气,擦干眼泪,进屋将信扔入炕下烧了。
这是一封家书,若不是亲人写给他的,便是朱爷转达了他家的景况,李景风知道他等这封信一定等了很多年,毕竟死间稀少,上一封家书已经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
这样一封等了十五年的家书,只在匆匆浏览过后便付之一炬,那炕里烧的不是纸,是他等了十五年的亲人。
田莽又拿起另一封信看过,转头对李景风道:“这信上写的人剩没几个了。”说完也把信烧了。他正要开那封盖着朱漆印记的信件,李景风道:“明儿再看吧,今天先歇息。”
田莽嗯了一声把信收起,忽听有人喊道:“田叔!这天色比姥姥的脸还臭,这两天到村里避个雪呗!”
李景风转头望去,屋外来了名壮汉,扛了担柴火,年约三十几。这人爽直,径自来到门口,见着李景风,将柴火堆在门前,讶异问道:“田叔有客人?”
“要买肉干还是羊毛腌菜?不买就走。”田莽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壮汉也不计较,笑呵呵进门拉了凳子坐下,见着桌上食物,笑道:“这么丰盛,你是田叔什么人?”
田莽搡他起身,道:“我远房侄孙。今天有家事,自己去鸡笼抓只鸡,没你的事,回去。”
壮汉被他推搡出门,喊道:“年轻人,出来,我跟你说几句话。你劝劝田叔,让他别住这,去部落里有人照顾!”
田莽一把将他推开,叉着腰骂道:“我有门有窗,顶得住大风大雪,要是流民敢滋扰,我两柴刀送他上路!欧尔惦念我这些鸡羊,我死前把羊都杀了,把鸡毒死,他啥都没有!”
“是,您是打过流民,柴刀的老田,一把柴刀杀了三个流民。”壮汉劝道,“萨神在上,那是您年轻时的事,现在村里最粗的树都比您年轻。您再闹一场大病没人知道,得出事,村里有小祭跟药师……”
“萨神知道你拿他的名字胡乱发誓,你会被泡到河水里!”田莽骂道,“老张那枯榙也就两副吃不死人的方!去,别啰唆!”
田莽作势要踹,那壮汉连忙跳开,劝道:“田叔别激动,我走就是。”
“那人常来吗?”李景风问,“听他刚才的话,您生过病?”
“三年前的事。这天气冷起来,骨头都得酥,就得了点风寒,让他们发现,之后时常来看看。山下村庄的小祭看我年纪大,想哄我下山,我院里有羊跟鸡,还有几缸腌菜跟几亩田,等我死了,这些都是他的。”
田莽说着,从方才送来的柴火中挑出一根茶杯粗细的木头,拿了把小刀径自削起来。
“我觉得那位兄弟挺热心,不像存着歹心。”李景风确认那壮汉已走远,心想若只是普通风寒,那壮汉不至于说那些话,田莽年事已高,那场病定然不轻。
田莽哼了一声,手上的木头已削成个下宽上细的长方形牌子,像在雕刻,但手法粗糙。“萨教规矩多,例如有些骆驼你不能骑,刀秤交易的货不能随便动,这都是日常,最难的也是日常,把规矩摸熟不容易。你还年轻,往后日子长,得摸清门路。”他叹了口气,“他们把路都堵死了,堵死了萨教的路,也堵死了自己的路。说什么知己知彼,只靠几个讯息真能了解萨教?”
“只有田叔一个人住这儿?”李景风问,“其他弟兄呢?”
“住在儿这不会有消息,我们是来查消息,得潜到各大巴都去,想办法往里头钻,才能查到些消息。进入巴都的管制没关内严,只要说自己来自其他巴都,多半不会受到怀疑。”
“我负责接应,给你们指路。我自己养了羊跟鸡,以前会刮羊毛,赶着羊下山,到离着五十里的镇上卖羊,那里有商队经过,能打听些消息,不过多半是鸡毛蒜皮的事,一年能听到一个有用的消息就是萨神保佑了。”
他察觉自己说错话,忙纠正道:“在蛮族这儿,要时常念诵萨神的名字。”
“若我查到消息,要怎么传到关内?”
“这是我另一个活。”田莽放下木牌,颤巍巍弯腰到炕后找东西,李景风道:“我来吧,您东西放哪了?”
“炕后边,藏砖墙里。”
李景风找到暗屉,果然掏到个长盒,打开来看,是张长弓,弓弦置于一旁,还有四支长箭,份量比一般箭矢更重。
“有重要消息,我就背着这张弓沿着你来的路回去。”田莽似在回忆,“然后搭起箭,从高处射回三龙关。”
这把弓极其沉重,是张硬弓,相信老人年轻时也是自负勇力的人,但现在他还能拉得动这张弓吗?李景风没问。与关外派入大量奸细不同,崆峒派出去的死间稀少,因为人选非常难挑,必须是绝对尽忠且能舍弃家人的,有些则是因犯下重大过失,用当死间换取性命,这些人人品必须信得过,才会让议堂愿意出面让其以死间的身份赎罪。
上一个死间出关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听朱爷说,最近还有传过消息?”
“他叫张翰,出关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是条汉子,喝酒误事,与人争执,失手把人打死,酒醒后懊悔,自愿当死间,他是在你之前我见到的最后一人。”
那肯定又是另一桩故事。
“他混入奈布巴都,当上卫祭军,真有本事。他能走南闯北,比我强得多。”田莽为自己倒满一碗酥油茶,“他本来想刺杀古尔萨司,但一直没机会,后来听说奈布巴都来了哈金,觉得事态严重,来传消息,去年那一箭是他亲手射回崆峒的。他跟我说想刺杀神子,嫁祸给王权派,运气好说不定会让祭司院跟亚里恩宫内斗。”
跟想毒杀朱爷那个刺客想的一样,李景风心想。
“成功了吗?”
“神子遇刺,但没死,还在奈布巴都降下神迹。”
“神迹?”
“招来大雨,解了奈布巴都的干旱,还救了人。”田莽摇摇头,“我很久没去市集打听消息了,这里靠近边界,奈布巴都的事传到瓦尔特,再传到这,声音已经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