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就连他自己心里都没个答案。但从那以后,周路阳就像是彻底变了个人一样,再也没以前那么意气风发、大大咧咧的了。
他变得有些懦弱阴郁,除了演对手戏之外,其他时候根本就不敢靠近苏绥。
一靠近青年,周路阳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柏钺得意洋洋的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不由自主的想起唐慢书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替代品……小偷……
这两个词语就像是梦魇一样,在周路阳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久久都挥之不去。
别说是平常,甚至是在对戏的时候,和苏绥饰演的安瑜对视时,周路阳都会有一阵的恍惚。
他总是忍不住想,苏绥现在透过他的眼睛在看着的,到底是谁?
是周路阳,还是于繁,亦或者……是唐慢书?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一辈子都弄不明白,所以,周路阳越发害怕与苏绥相处。
可害怕的同时,他又有些悲哀的想,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场对手戏了。
也就意味着,今晚过后,他们或许会彻底的分道扬镳。
戏里的安瑜被留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周路阳触摸不到,但于繁能触摸得到的世界;而戏外的世界里,于繁触摸不到的苏绥,周路阳也依旧触摸不到。
他们之间,好像已经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用千里迢迢来形容也绰绰有余。
一想到这里,周路阳便止不住的难过起来。
他的情绪一向都很外放,一有变动就会非常明显。
赵二雨只觉得自家艺人最近的状态非常不对劲,但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助理,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好就这么看着周路阳消沉下去。
“唉,”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周路阳的肩膀,“周哥,该你上场了。”
周路阳这才回过神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对赵二雨大吼大叫的,而只是阴沉着脸色,淡淡的“嗯”了一句。
他抬起头一看,苏绥已经在取景场地等待了,周围有摄影师围着他,和他确认等会儿的机位方向。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青年抬起头,往这边看过来了一眼。
周路阳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和从前许多次都重合了,让他一时间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双温暖的琥珀色眼睛里,如今只剩下了礼貌和疏离,再也没了曾经那种能够把人心脏都给看化的期待和温柔——
也还是温柔的,但这样的温柔,和分给其他人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样一个淡淡的眼神表达出来的讯息其实很明显:周路阳对苏绥而言,不再是特殊的那一个,就像苏绥已经不喊他“阿阳”了一样。
在苏绥眼里,他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一样,只不过是一起拍戏的同事。
柏钺将周路阳的失魂落魄都看在眼里,他没想到都已经彻底闹破了,这人竟然都还不肯死心。
一想到此处,便对周路阳有着极大的不满和怨气。
不想再看见周路阳用那么么恶心的眼神看着苏绥,柏钺抄起喇叭大喊了一声:“各部门准备!演员就位!”
“a!”
按《白月光》的漫画原著的剧情线,安瑜的杀青戏应该是他对这个无法容纳他的世界万念俱灰后投湖自杀,但改编成剧正式拍摄后,出于演员档期、拍摄季节等多方面因素,演员的戏份是按剧本安排的场次进行的,并不一定会完完全全的按照原著时间线,比如有的电视剧男女主的大婚戏份和去世戏份就是在同一天拍的。
《白月光》在拍摄的时候也是这样,趁着天气暖和,苏绥在苏城的时候就已经把投湖自杀那场戏拍完了。而他现在要拍的杀青戏,则是于繁被警察逮捕之前,有关于安瑜的幻想。
在于繁的幻想里,时隔多年,历经生死,他终于再次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安瑜,激动地热泪盈眶、语无伦次。
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孩子一样,异常依赖的趴在温柔美丽的安瑜膝盖上,对他述说着自己的害怕、恐惧、迷茫、思念,以及那尚未来得及对他说出口的浓重爱意。说到后面,更是兴奋地向安瑜讲述自己是如何杀了那些曾欺辱过他、诋毁过他的人。
于繁的眼睛充着血,是和每一次杀完人后满地的鲜血一模一样的红色。
他杀光了写生队的所有人,得益于学习美术时扎实的人体基础,他知道该如何下手,才能无限的延长这些畜生对于死亡和痛苦的恐惧。
于繁把他们的身体一寸一寸的肢解,按黄金比例,切成完美的肉块,然后扔进湖里,让深藏湖底的鱼一口口啄光这些肉块。
他要让他们也尝尝安瑜曾遭受过的痛苦和挣扎,并且要千万倍的尝受。
这项残酷的暴行一直整整持续了十年,牵连十几个城市。因为很难找到尸体,所以一开始,在于繁手底下被杀掉的人都只能以失踪来处理——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失踪,和接下来许多年的了无音讯,几乎就象征着失踪者凶多吉少。但一日找不到证据,就一日无法以凶杀案来立案,更遑论连环杀人案。
直到当年那个写生队除了于繁之外最后一个人的失踪,才让整个案件才有了重大进展。
真相似乎就摆在眼前,看起来马上就能水落石出,可横跨在警方面前的,是无数个难题。
第一,案件跨度时间太长,很多证据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被掩埋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
第二,找不到受害人的尸骨,不是有一两具找不到,是全部找不到;
第三,于繁的身份类似于流浪汉,作案后就会流窜到下一个受害者的城市,抓捕难度极大。
很难想象他一个性格青涩腼腆、不善言辞的瘦弱美术生,是如何跨省市犯下这么多起案件的。而且他很聪明的一点是,他的计划一直等到写生队的所有人都毕业了,各自奔前程时才启动。众人分散在不同的城市,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除了大学参加过一次写生小队的计划,就几乎毫无交集,这也是前期没有考虑并案处理的因素之一。
于繁能够瞒天过海骗过所有人,可他却从始至终无法骗过自己,也无法骗过安瑜。
十几年过去,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如今两眼浑浊、神情麻木,而眼前的安瑜仍旧美丽如初,恍如隔世。
于繁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那双手,曾经是用来画画的,画花草,画云朵清风,画他最爱的安瑜,但到了最后,却拿起屠刀,沾满了鲜血。
安瑜没有说话,他只是耐心的听着于繁的倾诉。这是一个在苦难的尘世中跋涉了太久的灵魂,他温柔的轻抚着趴在自己膝盖恸哭的男人,眉眼慈和的如同救世的神明。
在温柔的、如同穿过轻云的抚摸中,于繁逐渐放下了那些执念。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想,不想如何东躲西藏,不想怎么杀人分尸,他只想在安瑜的安抚中好好地睡上一觉。
这一觉,是自走上歧途以来,于繁睡过的最安稳的一觉。
他没有梦到那些血肉可怖的残肢断腿,没有梦到那些人临死前怨恨恶毒的诅咒,也没有梦到无数个惊出一身冷汗、被鬼魂追着索命的午夜。
于繁梦到了第一次到那座江南小镇写生的场景。
他梦到了裹着水汽的清新的晚风,梦到了周围人来人往的吴侬软语,梦到了清澈见底鱼儿嬉戏的小河,梦到了那座石头乱搭成的桥,梦到了一阶又一阶长满青苔的长石板,梦到了青瓦上冒出的炊烟,梦到了那棵风一吹就掉小红果子的黄角树;
梦到了森森绿荫下,坐在青石板上,穿着白色棉裙的安瑜。
他的裙摆散成百合花瓣,摇着老式的蒲扇,微微的仰起头。
晚星落在他的眼睛里,夜风吹起他的短发。
安瑜看着星星,于繁看着安瑜。
曾是故人入梦来,昨夜星辰昨夜风。
于繁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安稳的、幸福的微笑。
离开那座小镇后,安瑜从来没有来过他的梦里。他很害怕那些找自己索命的恶鬼,却不得不睡,在一个又一个惊醒一身冷汗的噩梦里,惊惶不安的等待着那个身着白裙的人来找自己。
于繁已经完完全全的变了一个人,从原来青涩结巴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手上沾满了同类的血,就连恶犬都对他退避三舍。
这样的自己,应该是让安瑜害怕了吧,所以他一直都不敢来见自己。于繁难过的想着。
他本来以为,或许直到他哪一天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都不可能再等到安瑜。
但好在,那么善良的、那么温柔的安瑜,还是舍不得抛弃他。
哪怕于繁是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他也还是愿意最后再给他一个美梦。
梦醒后,几十个荷木仓实弹的警察开着警车,重重包围了于繁所藏匿的地下室。他们先是拿喇叭对里面的人进行喊话,希望他能够自己主动出来自首。
但直到喊话员的喉咙都喊的失声了,都久久的得不到回应。
领队坐不住了,再拖下去一分钟,未知的危险性就更大一分钟,于是下令所有人直接硬闯,将里面的变态杀人犯逮捕归案。
只是在警察们小心地摸排进入这个小小的、杂乱不堪的地下室时,他们才发现,于繁早已经烧炭自尽,死前嘴角还带着一抹幸福的微笑。
在他身前的地板上,用炭笔写下了两个黑色粗糙的字,经过辨认,那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具体是男人还是女人,刑侦专家并不能从“安瑜”这种性别模糊的名字中得出一个确切的结果。
不过看到整个地下室里散落一地的画纸上,都画着同一个白裙“少女”时,他们推断,安瑜可能是一个对于繁来说很重要的女孩吧。
在一地凌乱的画纸中,只有一副画是裱了框的,画中的“少女”一袭白裙,眉眼温润,坐在河边乘凉。
“她”含着淡淡的微笑,阳光一样剔透的眼睛里,刻画着世界上第一等的天真。
而于繁就死在那幅画的旁边。
“卡——”
伴随着柏钺的这句话,苏绥瞬间就出了戏,提着裙子站了起来。
周围的人迅速的围上来,顾屿安给他披上他自己的外套,大家纷纷笑着向他道贺,祝他杀青快乐。
苏绥也回以腼腆的微笑,一一应了下来。
柏钺递上来一个光是看外表就分量不轻的红包:“杀青快乐,压霉气的红包。”
——其实在苏绥拍投湖自杀那场戏的时候,柏钺就已经给他包过一个大红包了。
苏绥知道这是圈内的规矩,也没推拒,笑眯眯的收下了:“谢谢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