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二)

“你需要雇一个人,来帮你烧饭带孩子,”抬眼看我,他正色说,“像你这种人,是不应该埋没在厨房里的!明天,我去帮你物色一个用人!”

“我……我……”我结舌地说,“我用不起!”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

“你用得起的!将来,你要用多少人,你都用得起的!只是,你必须坐在桌子前面,去努力地写!你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用来哀悼你的婚姻或过去!”

他走了。我呆呆怔着。然后,我拉着儿子,飞奔上楼,打开稿纸,去拟新长篇的“人物表”和“故事大纲”。

第二天,“阿可”来到我家,是个二十几岁的苗栗姑娘,她来帮我做家事、带孩子、烧饭、洗衣服。(阿可在我家,足足做了二十年,到四年前才“退休”回老家。)我一头栽进我的书房,夜以继日地写我的新长篇。

新长篇“如期”在“联副”刊出,书名是《菟丝花》。《几度夕阳红》并没有因而停止,它继续在《皇冠》上连载。鑫涛说对了,我做得到,我也做到了。虽然,两部小说写到后期,我必须用纱布缠住我肿痛的手指,勉强握着笔去写,但是,我并没有马虎,我很用功地写完了这两部风格完全不同的小说。

一九六四,真是我生命里很奇异的一年!

一九六四,我搬到台北定居、我离婚、我疯狂般地写作、我在两大刊物上同时刊出连载小说,我还一口气出版了四本书!

这四本书分别是《烟雨蒙蒙》《六个梦》《幸运草》《几度夕阳红》。我把四本新书带到母亲那儿,一字排开,排在母亲的书桌上面,我抬眼看着母亲,终于透出一口长气,我说:

“虽然我一直让你失望,虽然我没有考上大学,虽然我恋爱结婚离婚弄得乱七八糟,虽然写了一本让你们伤心的《窗外》……但是,我总算坚持着我从小就有的梦,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妈妈,”我郑重±也说,“我会一直走下去的!”

母亲默默地看着我,终于笑了。这个笑容,实在“难得”呀!

一九六四年年底,《菟丝花》出版,接着,《潮声》出版。我的书都由皇冠出版,一整年中,皇冠就忙着印我的书。那年,我是二十六岁,距离为了一张数学二十分的通知单,而仰药轻生的时期,足足隔了十个年头!这十年,我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挨过了多少痛苦艰辛。但是,二十六岁的我,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方向!

第十七章“梦想家”与“实行家”

就这样,我开始当一个“职业作家”。

我的书,都在皇冠出版社出版,每一本的销路都还不错。鑫涛给我百分之十五的版税,我惊奇地发现,我每个月都有相当好的收人,足以应付我的房租、阿可的薪水,以及我和儿子的衣食住行。这真是个奇迹!

一九六五年,母亲也去新加坡了,小妹搬来和我同住。小妹那时已从一女中保送到台大物理系,是台大的高材生。我的小妹,真是个奇才,我父母在我身上找不到的希望,都可以在小妹身上找到。此时的小妹,情窦初开,和同班同学“阿飞”正在恋爱,幸好父母都在新加坡,鞭长莫及。我给了他们两个最大的支持,让他们顺利地相爱下去,小妹真是幸运。如果母亲在台北,我相信,以母亲对小妹的爱,她一定又会像母猫叼小猫般惶惶不安,不见得会让他们如此自由。(阿飞也是台大高材生,非常优秀,可是,在我母亲眼中,任何人追小妹,可能都不够资格!)

我们那栋日式小屋,终于被师大收回,没多久,就拆除了。日式房子逐渐成为过去,台北街头,新建的公寓及局楼大厦一栋栋地耸立起来。一天,鑫涛来我家付版税给我。付完之后,他看着我说:

“现在,你应该分期付款,去买一栋公寓,总不能一辈子租房子住,太没安全感了!”

我吓了一跳。买房子?买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最奢侈的梦中才有这样的梦。

“我怎么买得起?”我惊愕地说,“房子好贵呀!”

“就在这附近,正在盖一批四楼公寓,你不妨去看一看!至于买得起或买不起,我想你不用担心,你的版税足以支付头期款!以后的款子,你可以写新书,你源源不断地写,稿费和版税就会源源不断地来!”

“这个道理我懂,”我忧愁地说,“可是,写作这行业和别的工作不同,我不一定能够源源不断地写呀!”

“哦,你能!你当然能!”他毫不犹豫地说,“我看了你最近的作品,我敢肯定,你的写作生命还在开始阶段,你最大的财富,是你的年轻!我保证,你会有源源不断的作品问世!”

他保证?他保证我可以写下去?世界上怎有像他这样的人呢?他像火车头里的煤,燃烧着、催促着火车头往前开。我不开都不行呢!于是,房子订下来了。我开始写我的新小说《船》。

过了几天,鑫涛又对我兴冲冲地说:

“你的《六个梦》,卖给‘中央电影公司’拍电影,如何?他们出的版权费不高,但是,对于你,这是另一种意义,许多不看小说的人,他们看电影!”

“好还是不好呢?”我不解地问,“电影失去了文字的魅力,会不会让小说走样呢?”

“走样是一定走样的!”鑫涛说,他热爱电影,虽然他的工作忙得不得了,他仍然经常往电影院跑,“电影是另一种艺术,它会把属于平面的书籍变成立体,你可以看到你笔下的每个人物活起来,生动±也、真实地演出你给他们的生命!这是太大的刺激,如果我是你,我会把每本书交给他们拍电影!”

他的兴奋立即传染到我身上,我卖了《六个梦》。中影选了《追寻》和《哑妻》两篇,拍成两部电影。电影推出那天,戏院门口水泄不通。我坐在电影院内,看到婉君和三兄弟纠缠不清的爱,自己深受感动。这才了解,鑫涛说“笔下人物活过来”的滋味。从此,我就迷上了把小说搬上银幕,几乎每一部著作,都改编成了电影。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写一写我和鑫涛。

鑫涛这人,在基本上,和我的个性大不相同。我是一个标准的“梦想家”,整天生活在“云里雾里”。我编织小说、编织故事,自己也生活在小说和故事里。我永远带着一份浪漫的情怀,去看我周围的事与物。我美化一切我能美化的东西,更美化感情。无论亲情、友情、爱情……我全部加以美化,而且很迷信我所美化的感情。所以,我这个人是很不实际的、浪漫的、幻想的、热情的。有时甚至是天真的,不成熟的。

鑫涛,他是个标准的“实行家”。他也有很多的梦想,他会把这些梦想一个个去实现!他很努力地工作,用很多心思去计划如何突破、如何进步、如何改善。他就像一堆燃烧的煤,是原动力。他不能忍受“停止”或“后退”。他永远在前进,每个未来、每种事业,对他都是挑战,他就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冲、冲!在冲的时候,他偶尔会碰头,碰了头也没关系,他转个方向再冲、冲、冲!反正,非冲到他的目的地不可!

他这样一个人,居然会遇到我这样一个人!

他和我,建立了一个最好的合作关系。我忽然有个惊奇的发现:我尽管生活在云里雾里梦里幻里,身边却有个人,常把我这些云呀雾呀梦呀幻呀……统统接收,再一件件地把它变成“真实”。这简直像变魔术。我笔下的人物会“活过来”,我梦想的书会“出版”,我除了“写作”可以不管“家务”,我还能住我自己的“房子”、听电视里的歌星演唱我所写的“歌”……这实在奇异极了。

鑫涛,他成为我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人。他是我的“出版人”,也是我的“经纪人”;他是我的“读者”,也是我的“评审”;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板”;他是我小说的“支持者”,也是我梦想的“实现者”……我们开始受彼此的影响。我变得倚赖他、信任他、顺从他。他变得也会做梦,也会糊里糊涂起来,当我在云雾里的时候,他也会陪我钻进去,去体会“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境界。

我的境界不太实际,他跟着我钻进去,居然也会像云一样飘起来。我把他带进我的每一本小说,让他接触我笔下的人物,而每个我笔下的人物,总有一部分是“我”。他对我认识得越多,就越加迷糊起来,他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人,这样带着满脑子的梦幻、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怎么活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

“在这世界上,像你这种人,老早就应该绝种了!”他说。然后就悚然一惊地说:“不行不行!如果你绝种了,我怎么办?”

当他说“我怎么办”的时候,我有些惊怔了。二十七八岁的我已不再年轻,在感情的道路上,什么大风大浪都闯过了,什么甜酸苦辣都尝过了,什么悲欢离合都挨过了。我对爱情的讯息并不陌生。我蓦然间心惊肉跳,再也不能让自己掉进这样的苦海里去!再也不要沉没,再也不要挣扎,再也不要矛盾和痛苦,再也不要!我想回避,想逃,想躲,想跑开……但是,这种醒觉已经来得太迟,当我们彼此都发现情况不妙时,我们已经深深陷入了。

第十八章生死一线的体验

那年,小弟和麒麟双双考上了留美考试。在那个时代,出国读书是一股狂澜,几乎人人都想出国,不论生活多么贫困,仍然千方百计地要出去留学。许多父母,倾家荡产地为儿女筹措学费,送子女去读书。似乎只要能达到出国的目的,就是一种成功。事实上,国外的生存竞争非常强烈,出国的年轻人并不见得都学有所成。可是,在这股“出国热”的狂澜下,大部分的年轻人全卷了进去。

我的两个弟弟也不例外,他们念英文、考留美、申请学校,等到他们都拿到美国大学的人学许可之后,才来考虑经济问题。我身为长姐,见他们这样热衷,就开始帮他们筹备旅费和学费。一九六六年,我先送走了麒麟,第二年,我又送走了小弟。

一连送走了两个弟弟,我颇有离愁。在生活上,难免又拮据起来。写啊写啊,写作不仅仅是兴趣,也是我唯一能仰赖的赚钱方式。这时候,我的写作已很受欢迎,许多报章杂志,纷纷前来邀稿,并出高稿酬,来争夺琼瑶稿子。而我,感激鑫涛当日的“慧眼识英雄”,更感激他给予我的鼓舞和支持力量,我始终不愿离开皇冠,我的书,一直由皇冠出版。大部分的小说,也都发表在《皇冠》上。那一年中,《皇冠》的销售量节节上升,由几千份跃升到几万份,鑫涛常对我说:

“皇冠有了你,才开始起飞了!”

其实,这话对我太恭维了。皇冠会一日比一日好,原因很多很多:印刷的改良、品质的提升、作家阵容的坚强,以至于编排的考究,都在其中。一本成功的杂志必须有许多成功的要件。可是,我成为皇冠的基本作者,却是事实,我和鑫涛,像千里马和伯乐,彼此的配合,已密不可分。

这种密不可分的合作关系,使我和鑫涛不可避免地要常常接触,接触越多,也相知日深。但是,我虽然带着叛逆的性格,基本上,我仍然有牢不可破的传统道德观,因为他有妻子儿女,我竭力和他保持距离,不肯让自己成为一个幸福家庭的破坏者。鑫涛深知我心,也尽量压抑他自己。这种压抑,像火山爆发前的隐隐震动,双方都深感危机重重。却不知如何去解救这个危机。

就在这时候,父母亲从新加坡返回台湾,因为师大已收回了父亲的宿舍,我就把父母接来和我同住。再次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满心喜悦。我一直不是一个能让父母引以为荣的孩子,此时的心态,非常复杂,真希望能博得父母的欢心。

我把我家隔壁的房子买下,和我的房子打通,并成一户。这样,父亲有他的大书房,可以写他的《中华通史》。母亲也有她的大书桌,可以从事她热爱的绘画。我觉得什么都美满了,父母、我、小妹和小庆,组成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庭。麒麟虽出国,他的妻子小霞已生一子,取名小麟,也常常来和我们同住。我的“小家庭”一下子就变大了。这个“家”还有一个作用,可以把鑫涛逼得远远的!因为,我父母代表了传统道德中最正直的典范,在这股“正气”下,我和鑫涛那即将出轨的感情,必须回到轨道上来,我不能让父母再度轻视我!

一切都很好,父母又成为我无形的约束、有形的监督。我发誓要做好女儿和好母亲,和鑫涛之间的一切感情,都变成“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了。

这样也好,不是吗?如果一切能维持下去,我和鑫涛的感情很可能就此停顿。但是,我似乎命中没有平稳的日子,似乎命中和父母犯冲,只要住在一起,总会双方痛苦。就在我觉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的时候,一件“意外”突然发生了,这一发生就惊天动地。

我前面已经写过,我的小说已成为电影界争取的对象,几乎每部小说都搬上了银幕。这搬上银幕的小说中,也包括了《窗外》在内。

我并没有忘记《窗外》出版时,父母的震怒。但是,我以为事隔三年,父母和我之间已经沟通了。能把《窗外》看成我的一部著作,也能因《窗外》搬上银幕而代我高兴。错了!我的想法大错特错!我对父母的了解完全不够!《窗外》电影推出放映后的第三天,母亲和父亲就悄悄地去看了,我永远忘不了母亲看完电影回来的样子,她瞪着我看,两眼利如寒冰,直刺进我内心深处去。世界上再也没有那样的眼光,冷而锐利,是寒冰,也是利刃。她瞪了我不知多久,遽然发出一声狂叫:

“为什么我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写了书骂父母不够,还要拍成电影来骂父母!你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我“扑通”一声,当场跪下,抓住母亲的旗袍下摆,有口难言,泪如雨下。母亲啊母亲,我一生中,想尽办法要博得你们欢心,总是功亏一篑,惊慌失措中,我求救地去看父亲。谁知,父亲的眼光同样冷峻,他盯着我,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永远会为这件事后悔的!”

我浑身颤栗,在颤栗的同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愤和自怜。我扪心自问,写《窗外》,我不悔,让父母如此难过,我不解。我无法去“后悔”我不解的事。我不悔,我告诉自己我一定不悔。但是,看到母亲生气得哭了,我就心都碎了!碎得连意识都没有了。我跪在那儿,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着喊: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我不知道喊了几百句我错了,母亲却充耳不闻,推开我,她把自己关进门内,再也不肯理我。父亲对我甩了甩袖子,也跟着母亲进房去了。

这一幕,因为鑫涛在场,完全看人眼内,这样强烈的场面,把他惊呆了。当我茫茫然、昏昏然依旧跪在那儿掩面痛哭的时候,他才走过来搀扶我,我站起身来看着他,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满眼光的怜惜和心痛,我和他的眼光一接触,就崩溃地大哭,他把我揽进了怀里,拼命安抚地拍着我的背脊。

母亲的愤怒没有停止,第二天,她开始绝食。怎么会弄成这个局面呢?怎么会这样严重呢?我到今天也无法了解。母亲一绝食,父亲也慌了,小妹也慌了,大家轮流到母亲床边,端着食物去求她吃,去劝她吃,她就是不肯吃。三天过去,母亲依然滴水不进,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是好。第四天,我一整天跪在母亲床前,双手捧着碗,哀求母亲吃东西,她理都不理我,闭着眼睛,不说话也不睁眼睛。第五天,全家慌乱成一团。鑫涛每天来我家,帮着我想办法,尝试着稳定我的情绪,因为经过五天五夜的折磨,我已经形容憔悴,简直人不像人了。他焦灼地看着我,不停地对我说:

“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不能倒下去!如果伯母再不吃东西,只有送医院,医生会让她吃东西的!最主要的事……”他拉着我的手,急迫地看着我说,“停止自责吧!写书,拍电影,是自然的趋势,会引起这样的后果,不是你能预料的!何况,拍电影这件事,是我帮你做的决定,要错,也是我错!我最懊恼的事情,是在你这样无助的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而不能帮你!”

他已经帮了我,他使我在混乱的情绪中,理出一条线来,那天,我把小庆叫到身边,要他捧着牛奶杯,去给“奶奶”喝。小庆才六岁,几天以来,已经目睹我做的一切。他一声不响,捧着杯子,就径直地走到母亲床边,双膝一跪,把杯子凑到母亲嘴边,他用软软的童音说:“奶奶,你不要生妈妈的气了!我端牛奶给你喝!”

母亲眨眨眼,依然不理,小庆又说:

“奶奶!喝牛奶!奶奶不吃东西,妈妈也不吃东西,大家都不吃东西,小庆也不敢吃东西奶奶,奶奶,奶奶……”

在小庆声声哀唤的当儿,我再也忍不住,走过去和小庆一齐跪下,我这一跪,小妹走过来,也加入我们跪下,我们大家跪着,叫妈的叫妈,叫奶奶的叫奶奶,真是叫得万般悲切。母亲此时,终于撑不住了,一面掉眼泪,一面喝了小庆捧着的那杯牛奶。看到母亲总算喝牛奶了,我这才松出一大口气来,顿时觉得四肢发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母亲既然喝了牛奶,就不再绝食了。我看到母亲肯吃东西了,虽然如释重负,仍感到心力交疲。那天,我疲倦地从母亲卧室出来,一眼看到鑫涛,拿着串汽车钥匙对我说:

“我要带你到台中去!”

“到台中去做什么?”我问。

“不做什么。让你透一透气!”

“好!”我点点头,“我确实需要透透气!这几天来,我真痛苦得快死掉了!”我接过汽车钥匙,那时我刚学会开车,还没考到驾驶执照。“让我来开车!”

鑫涛不说什么,我们钻进汽车(是鑫涛才买了半年的一辆二手车),我刚在驾驶座上坐定,一回头,发现小妹和她的男朋友阿飞已在后座上坐好了。小妹冲着我一笑说:

“不是你一个人需要透透气,我们也需要透透气!”

“是啊!”阿飞接口说,“你妈这样强烈的个性吓坏了我!小妹愁眉苦脸,我也不好过,快要憋死了!”

那时候,阿飞虽和小妹热恋,母亲从新加坡回来,见到阿飞后,并不太喜欢,正如我预料的,她认为阿飞配不上小妹。这次母亲绝食,阿飞在一边旁观,也惊怔不止。想到他和小妹的未来,就更加担心害怕了。这种心态,我能了解。我点点头,叹口气说:

“我们都需要一些新鲜空气,走吧!我们去透透气!”

我发动引擎,驶出市区。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从台北开车到台中,大约要六小时。我一驶出市区,只觉得多日来的郁闷,急于要发泄。踩足油门,我一路开快车,开着开着,天下起大雨来,我在雨中继续冲刺,一路超车,开得惊险万状,后座的小妹阿飞叹为观止。这样,我只用了两小时,就开到了中途站新竹。

车到新竹,大雨倾盆而下。我停下车来,这才觉得筋疲力尽,自从母亲绝食,我就没有睡过觉,经过这一阵冲刺后,整个人都发软了。我让出了驾驶座,把车子交给鑫涛,我说:

“下面由你来开!我两小时开到新竹,看你会不会输给我!我赌你两小时内,开不到台中!”

我为什么要说这几句话呢?我真不明白。事后,我常想,人是逃不过命运的!命中该有的,不论是福是祸,反正逃不掉!

鑫涛接手,车子驶出了新竹市。雨越下越大,车窗外全是雨雾,鑫涛学我,把车子开得飞快。我看了看窗外景致,除了雨,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宣称说:

“我要睡觉了!”

说完,我把双腿蜷在椅垫上,往后一靠,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我这人一向很难入睡,但那天,却睡得十分香甜。睡梦中,忽然觉得车子急速震动,我一惊而醒,只见前面一辆十轮大卡紧急刹车,我们的车子跟着刹车,发出令人惊悸的刹车声,车速太快,已经刹不住,车子眼看要钻进大卡车的肚子里去,鑫涛飞快地转驾驶盘,于是,车子滑出公路路面,像一颗火箭般直撞上路边的一棵大树。

撞车的前后,大概只有几秒钟。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迎向大树,然后是剧烈的撞击,碎玻璃对着我纷纷坠下……我本能地用双手护住头部,把脸埋在膝弯里。车子一阵颠簸,往前冲又往后退,终于停下。我有好一会儿,惊吓得没有意识,然后我急切地扑向鑫涛,大声问:“你怎样?你怎样?”

鑫涛回头看我,脸色雪白。

“你怎样?你怎样?”他吼了回来。

“小妹!”我又大叫,要回头,才发现自己身上,到处都在流血,碎玻璃插在我的手上腿上。我动不了。

“我还好!”小妹呻吟着说,“阿飞……”

“我只有嘴巴破了!”阿飞嚷着。

还好!谢天谢地!我心里喊着,最起码,我们四个人都还活着。紧接着,一阵人声鼎沸,是前面那辆大卡车里的人,飞奔着过来救我们。他们把我们一个个从车子的残骸中拖出来,抱进卡车中,急速地把我们送进通霄的一家小外科医院里去。

通霄是一个地名,是个小小的镇。我们四个进了医院,这才彼此检视伤口,外表看来,我最凄惨,全身无数大小伤口,都是碎玻璃砍的,腿上有块肉已整片削去。鑫涛的右脚不能动了,只看到肌肉迅速地红肿起来。阿飞嘴唇砸破,滴着血。小妹周身没伤口,只是脸色苍白。小外科医院决定先治疗我,拿出针线,就开始帮我缝伤口,老天!他居然没有给我先上麻醉药,针线从我皮肤中拉过去,我痛得尖叫起来,小妹急急地喊:

“你们把我姐姐怎么样了?快停止!快停止!不能这样缝她呀!”

“不缝起来会有疤痕的!”医生说。

“别缝了!别缝了!”我哀求地嚷,“反正我早已遍体鳞伤,不在乎有疤没疤了!”

鑫涛坐在远远的椅子上,无法走过来,也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到底如何。只是一个劲地对我们这边喊:

“你们到底怎么样?”

“我很好,”小妹说,眼泪却掉了出来,“阿飞,让他们不要动我姐姐!”

我抬头看小妹,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对,小妹的脸色白如纸。

“医生!”我大喊,“去看我的妹妹!她的脸色怎么这样白?”医生放下我,去检査小妹,立刻,医生紧急地宣布:

“她可能是内出血,我这个小医院救不了她!我们要把她转到沙鹿的大医院去!”

“那么,快转呀!快转呀!”阿飞跳着脚大叫,“如果她会怎样,你们这些医生做什么用的?我要你们的命!”

我心中一痛。阿飞,我家妹妹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怎样的!她会长命百岁,她会化险为夷的。我忍着痛,也不再让医生缝我,我们迅速地转向沙鹿的大医院,小妹立刻推进了手术室,经过了两小时的手术,医生才出来对我们说:

“她脾脏破裂,大量内出血,已经取掉脾脏,输了血。如果晚送进来五分钟,她就没命了!”

“现在呢?她会好起来吗?会不会有后遗症呢?”我急急地问。

“她会好起来,也不会有后遗症。”医生说,“但是,她要在医院里住一个月,不能移动!”

“我陪她!”阿飞说,看了看我和鑫涛,“你们最好包一辆车,回台北去治疗!”

我看着阿飞,阿飞对我深深点头。我的托付,他的允诺,都在不言中。直到此时,我才缓过一口气来,带着满身的伤口,我勉强撑持着身子,走近鑫涛。自从撞车后,他就苍白着脸,满眼的歉意和内疚,很少开口说话。我走近他,很恳切地对他说:

“听着,这只是一个意外!不要因为车子是你开的,你就有犯罪感!人生,意外的事件总是会有的!你用不着抱歉难过!没有任何人会怪你,所以,请你千万千万不要怪自己!”

他一听我这几句话,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落下泪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鑫涛落泪。后来,事情都过去以后,他对我说:

“你那几句话,真正讲进我内心深处去,只有你,在那么凄惨的状况下,还顾及我的感觉,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那天,我们包车回台北,我进医院去缝好了浑身的伤口,回家休养,鑫涛右脚骨折,上了石膏,拄了好久的拐杖。妹妹在沙鹿住院一个月,阿飞朝夕为伴。母亲听到小妹受伤的消息后,也不绝食了,也不生气了,立刻跑到沙鹿去探视小妹,从沙鹿回来,母亲纳闷地对父亲说:

“看样子,我家小妹只好嫁给阿飞了,因为那男孩子连尿盆都给小妹捧过了!”

就这样,阿飞竟通过了母亲这艰难的一关,和小妹顺理成章地出双人对了。这大概是谁也想不到的发展。

我和鑫涛,由于这一场车祸,两人的感情就如脱缰野马,再也难于控制了。这种同生共死的刹那,这种患难之后的真情,使我们谁也无法逃避谁了。明知这会是个痛楚的深渊,我们却跳进去了。

我常想,我的故事就是由许多偶然造成的。如果我十九岁不和老师相恋,就没有后来《窗外》那本书;没有《窗外》那本书,就没有《窗外》的电影;没有电影,母亲不会绝食;母亲不绝食,我不会开车去“透气”;不“透气”,就不会出车祸;没有车祸,我和鑫涛的故事会不会改写呢?小妹和阿飞会不会结合呢?人生真是非常非常奇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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