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打完了电话,洗了一个热水澡,梦轩才发现他有多么疲倦,躺在床上,他每一个骨节都像被敲散了一般,又酸又痛。阖上眼睛,他就看到珮青,那样软弱无助地躺着。他不放心她,不知道护士会不会不负责任?又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恢复神志,对于自己的处境茫然不解。又担心那个范伯南,会不会找到医院里面去欺侮她?他就这样胡思乱想,心中七上八下,眼前摇来晃去,全是珮青的影子。美婵仍然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对她的吸引力一向比什么都大。小枫溜了进来,爬上了床,躺在梦轩的旁边。用小胳膊搂着梦轩的脖子,她悄悄地说:

“爸爸,今天晚上我跟你一起睡,好吗?”

“不好,乖,这么大的女孩子应该自己睡。”梦轩揽着她,吻着她的额角说。

“爸爸,你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么?”

“谁说的?”他惊异地望着她,小女孩也是如此多心的动物!用手揉揉她的头发,他把她紧拥在胸前。“爸爸爱你,小枫,只是爸爸太忙了,有时顾不了太多的事。你这几天乖不乖?功课都做了没有?想不想爸爸?”

“想,”她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每天晚上都等你,后来等呀等的,就睡着了。爸爸,你怎么去这么久呢?”

“噢,以后要早早睡,别再等爸爸了,知道吗?”他心中有着几分歉意,“爸爸喜欢你早早睡。”

“爸爸,你爱我多少?有一个房子那么多吗?”

“比十个房子还要多!”

孩子笑了,满足了,揽着父亲的脖子,她给了他一连串的亲吻,然后,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你以后不要再去台南了,好不好?”

梦轩笑了笑,说:

“去睡吧!乖乖。”

夜深的时候,孩子们都去睡了,美婵躺在他身边,倦意浓重地打着哈欠,翻了一个身,她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梦轩问:

“笑什么?”

“姐姐,”她说,“他叫我审你呢!”

“审吧!”他说。

“不,用不着,”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前,“你是不会变心的,我从来就信任你。”

“为什么不怀疑?”

“你如果要变心,早就变了。”

“假如我变了心呢?”

“你不会。”

“如果呢?”

“我死。”

“怎么说?”他一愣。

“我自杀。”

他打了个寒噤,她发出一串笑声,头发拂在她的面颊上,他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温暖,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她笑着说:

“我们在说什么傻话呀,你又该笑我是小娃娃了。”伸了个懒腰,再打了个哈欠,她阖上眼睛,几乎立即就入睡了,梦轩在夜色里望着她,一时反而没有了睡意,美婵,她是个心无城府的女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是,这是不是也正是她聪明的地方?

坐起身子,他燃起一支烟,一口又一口地,对着黑暗的虚空,喷出一连串的烟圈。

珮青身体上的疾病,是一天一天地好了,她已经起居如常,而且,逐渐地丰满起来,面颊红润了,眼睛清亮了。但是,她的精神始终在混乱的状态中。

这天下午,梦轩从公司中到医院里来,走进病房,珮青正背对着门,脸对着窗子坐在那儿,一头长发柔软地披泻在背上,穿着那件紫色的睡袍,安安静静的。冬日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在她的头发上闪亮。她微侧着头,仿佛在沉思,整个的人像一幅图画。梦轩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边,对她愉快地说:

“嗨!珮青!”

她没有抬起头来,他这才发现,她手中正握着一粒紫贝壳,她凝视着那粒紫贝壳,专心一致地对着它发愣。这贝壳是在金嫂给她收拾的衣箱中发现的,大概是从一件旧衣服的口袋中落出来的。这贝壳上有多少的记忆呵!它是不是也唤回了珮青某一种的回忆呢?梦轩蹲下身子,把她的手捧在自己手中,低低地说:

“珮青,还记得我们在海边的时候吗?”

她用陌生的、防备的眸子看着他。

“还记得我给你捡这粒紫贝壳吗?”梦轩热心地说,“我把衣服都弄湿了,差一点被海浪卷走了,还记得吗?那天的太阳很好,我说你就像一粒紫贝壳。”

她的眼睛迷迷茫茫的,有一些困惑,有一些畏缩,有一些苦恼。

“想想看,珮青,想想看!”梦轩鼓励地、热烈地凝视着她,急促地说,“我说你像一粒紫贝壳,问你愿不愿意让我这样子握着?你说愿意,永远愿意!记得吗?那时候我多傻,我有许多世俗的顾虑,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成问题了,我要你生活得像个小皇后,我用全心灵来爱你,照顾你,珮青,你懂吗?你懂吗?”

珮青茫然地看着他,那神情像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