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梦 三朵花

章念琛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大姐?杨荫?不可能的!杨荫不是那样的人!绝不可能!这一定是误会!”

“误会?”章念琦掉头看看章念琛,冷笑了起来,“误会!我已经亲眼看到了,而且,他也亲自对我说过了!”她站起身来,指着章念琛,“小妹!及早抽身!”她看着母亲,幽幽地说,“我以为,世界上或者会有一个例外的男人,一个不变心的男人。可是,我错了。妈妈,你是对的!你是对的!”转过身子,她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里,闩上了房门。

“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章老太太喃喃地说,“我早知道!我早知道!男人不会有一个例外。都是魔鬼!魔鬼!魔鬼!”

章念琛抓起一件外套,向屋外跑去。

“琛儿!你到哪里去?”章老太太喊,“半夜三更的!”

“去找杨荫理论!”章念琛气呼呼地说,冲出了大门。

章念瑜叹了口气。

“还是念书好!放着书本不念,闹恋爱!唉!”

第二天清晨,章念琛和杨荫一起回来了,章念琛脸上有着骄傲和喜悦,她兴冲冲地对章老太太说:

“我就知道是误会!原来杨荫的表妹从昆明来,杨荫陪她上街,大概给大姐看见了,生出许多误会来!”

“是吗?”章老太太冷峻地望着杨荫,严厉地说,“你又来撒谎了?琦儿被你欺骗得还不够?她说你亲口告诉了她,现在又想来翻案了?”

“我亲口告诉她?”杨荫错愕地说,“我要告诉她,我已经响应了政府知识青年从军的号召,下个月就要出发,她不等我说完,就说她知道了……”杨荫猛然跺了一下脚,“哎,这个误会真是从何说起!念琦一天到晚怕我变心,怕我变心,怕得她自己都糊涂了,我以为她已经知道我从了军,生我的气,我想她会想明白的……谁知道……哎!”他又踩了一下脚,急急地说,“念琦呢?我要跟她解释!”

“你是真话,还是假话?”章老太太瞪着杨荫问,“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任何一个男人!”???

“伯母,”杨荫气急地说,“不是我说,假若不是你天天对念琦说我不可靠,念琦绝不会对我生出这种误会来!到现在,您还不相信我!请您让我见念琦,她的脾气刚烈,不解释清楚是不行的。”

章念琛跑到章念琦的门口,叫着说:

“大姐,开门!杨荫来了!”

门里寂然无声。杨荫走了过来,敲着门说:

“念琦,请你开门好不好?我有话说!”

门里仍然毫无动静。杨荫忽然感到一阵寒颤,他大声叫:“念琦!开门!你不开我就破门而入了!”

老太太也颤巍巍地叫:

“倚儿,开门吧!”

门里依旧没有声音,门外的人面面相觑了一段时间,杨荫就用力对门撞过去,连撞了三四下,门开了。杨荫呆呆地站着,屋里,章念琦仰天躺在床上,血正从割裂的手腕里涌出来。

“琦儿!”老太太尖叫。

杨荫一步步走了过来,弯下身子,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面,他立即知道,什么都没有用了。他跪下去,把头放在她的胸口,她的身体仍有余温,但,那跳跃着的心脏却早已停止了。他用手环绕住她的身子,喃喃地、低低地叫:

“念琦!念琦!念琦!”

章念深首先从打击中回复过来,她冲到床边,大声叫着:

“请医生去!请医生去!”

杨荫在章念琦胸口摇了摇头,把脸埋进了她胸前的衣服里。章念琛尖叫着大哭了起来,跺着脚狂喊:

“不不不!你死得多不值得!多不值得!多不值得!”

老太太摇晃着走到床边,恐怖地站着,望着章念琦那张毫无血色,却依然美丽的脸。然后,她颤抖着,口齿不清地说:

“我……叫你……不要恋爱!我叫你……不要……恋爱!我叫你……”

杨荫猛然抬起头来,他脸色惨白,眼睛血红。他站起身,抱起了章念琦的尸首,直望着章老太太,对章老太太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咬着牙说:

“伯母!你是个刽子手!是你杀了念琦!是你的教育杀了念琦!是你毁了她!杀了她!”

章老太太恐怖地向后退。章念瑜狂叫了一声:

“我的天啦!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就晕了过去。

章念琛苦恼地把头倚在窗栏上,望着前面的街道。大姐死了,二姐病了,杨荫从军了,徐立群也调到昆明去工作了。短短的几个月之间,人生的事情竟有如此大的变动!二姐缠绵病榻已将近三个月,医生嘱咐不能看书,但她仍然要偷偷地看,看了之后又喊头痛。母亲如风中之烛,完全是她天生的坚强支持着她,使她没有在大姐死亡的打击下倒下去。徐立群调到昆明,她更寂寞了,每日倚窗,只是等待徐立群的信。徐立群,徐立群,但愿他是真的爱她,但愿他不会在昆明爱上别的女人!像她父亲在法国爱上女留学生一样。

“小妹!”章念瑜在喊她。她走进二姐的房里,章念瑜正靠在床上,显得精神很好。

“干什么?”章念琛问。

“把桌上那本书递给我,再给我一支笔、一个笔记本。”

“医生说过你不能看书。”章念深说。

“去他的医生!都是婆婆妈妈的!我躺在床上都快发霉了!其实,我的病根本就没有什么,把书给我吧!”

章念琛把书和本子递给她,自己在床边上坐下来,望着姐姐说:

“二姐,你怎么这样爱看书?”

“不看书做什么呢?”章念瑜问,“像你一样,每天为爱情神魂颠倒,坐立不安?像大姐一样,为爱情送掉性命?我不那么傻,书里有研究不完的学问,不断地研究、探讨,是我的快乐!我的爱人就是书!”

“还好,”章念琛点点头,吸口气。“你这个爱人永不会变心,你也永远不必担心害怕。我羡慕你!”

“书里的东西太丰富了,”章念瑜继续说,“穷我这一生也研究不完,以有限的生命,探求无穷的学问……”

“好了,二姐,”章念深烦躁地说,“你的老理论又来了!”她侧耳倾听,猛然跳了起来,向门口冲去,嚷着喊,“一定是邮差来了!”可是,立即她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在窗边一坐,把下巴放在窗棂上,懊恼地说,“又没有信!这个死立群!鬼立群!我才不相信他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嘴里就会喊爱呀爱呀,一走开就把人忘得干干净净了。哼!见鬼!”

章念瑜对章念琛默默地摇了摇头,就打开书本,自顾自地研究起来。姐妹俩坐在两边,一个发呆,一个看书,时间悄悄地溜过去。秋天的午后很短,一会儿,就是开灯的时间了。章念琛站起来开电灯,灯刚亮,章念瑜忽然发出一声叫喊,用手抱住了头。章念琛赶过去,叫着问:

“二姐,什么事?你怎样了?”

“我的头!我的头!”章念瑜大叫着,滚倒在床上,抱着头满床翻滚,书和笔记本都掉到地下,章念琛吓坏了,高声叫着周妈和母亲,章老太太和周妈立即赶了来,章念瑜仍在狂叫着:“我的头!哎哟!我的头!”

章老太太跑过去,抱住章念瑜,一面紧张地对章念琛说:

“快!请医生去!”

章念琛如飞地跑去了。章老太太战战兢兢地问:

“念瑜,你的头怎样了?”

“哎哟!我的头!”章念瑜狂喊着,用牙齿撕咬着被单,“我的头要裂了,要炸开了,哎哟!我的天!”

周妈弄了一盆冷水来,试着用凉手巾压在她的头上,但是一切无用,章念瑜依然又哭又叫。终于,医生来了,先给她注射了两针镇定剂,好不容易,她才疲倦地睡着了。这个医生是个新请来的,是重庆市著名的西医。他仔细地检查了章念瑜,又环顾了一下室内,把地下掉的书和笔记本翻了翻,就走到客厅里坐下。章老太太和章念琛都跟出来,周妈守在章念瑜的床边。章老太太小心地问:

“大夫,小女的病很严重吗?”

医生沉吟地坐下来,问:

“章小姐是大学生?”

“是的,已经毕业了,重大物理系的学生。”老太太说。

“很用功吧?”

“是的,每天都念书到深更半夜。”

医生点了点头。

“章小姐的病源就是用脑过度,从今天起,不要让她看任何的书,不要让她写字和做任何伤脑筋的事,否则,她的性命不保!”

“可是,”章念琛骇然地说,“她还想去考西南联大的研究院呢!”

“她永远不能考了!”医生摇摇头说,“她终生都不能再念书了。章老太太,记住,别让她碰书本,她会很快就复元的。如果再碰书本,那我就没办法了。”

真的,在吃药打针和食物滋补之下,章念瑜很快就复元了。当身体又硬朗之后,她发现屋子里的书都被移走了。她跳着脚问周妈,章老太太走进来,强颜笑着说:

“医生说过,你病刚好,不能看书。”

“我现在不看,我只是要把它们整理出来,”章念瑜说,“等能看的时候再看。”

“你不能费神,以后再整理吧!”章老太太说。

“不嘛,你们把我的书都弄到哪里去了?还有我几年的笔记呢?赶快给我,我还要准备考研究院呢,你们别把我的书弄丢了!”

“瑜儿,”章老太太柔声说,想告诉她事实。“你生了一场很厉害的病,你知道。”

“现在病已经好了么!”章念瑜叫着说。

“是的,”章老太太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医生说,你再也不能念书了。”

章念瑜一把抓住了母亲。

“你说什么?妈?”她紧张地问。

“医生说,你不能再念书了。”章老太太重复了一句。

“永远不能?”她追着问。

“是的,”章老太太怜悯地把手压在她的手上。“是的,孩子,永远不能了。”

章念瑜松了握住母亲的手,身子向后退。然后,她仰着头看着天花板,突然纵声狂笑了起来。章念琛闻声而至,章念瑜正好也冲出去,她把章念琛死命一推,一面笑,一面往外跑,章念琛追了出去,大声叫:

“二姐!二姐!你做什么去?”

章念瑜跑到院子里,把毛衣脱了下来,一边脱着,一边笑,一边说:

“拿开这些障碍物就好了!拿开这些就四大皆空了!”

老太太、周妈和章念琛都追了出来,章念琛抓住她的手,拼命叫:

“二姐!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章念瑜把章念琛推开,力气居然很大,章念琛跌倒在地下。章念瑜迅速地就把衣服都脱掉了,只剩下一层小衣,她仍不满足。“哗”的一声,就把小衣都撕裂了,光着身子向大街上跑。章念琛扑上去,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喊她,摇她,拉她,她生气地推开章念琛,嚷着说:

“滚开!你们这些妖魔小丑!”接着就仰天狂笑,冲到大门外面去了。

“老天!”章老太太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下。“老天可怜我们,老天可怜我们!”她喃喃地说。

章念琛追到大门外面,在邻居们的协助之下,终于把章念瑜捉了回来,她又踢又咬又抓又叫,她们只得用绳子捆住她,一面火速去请医生。医生来了,打了针,她安静了一些。可是没多久,又闹了起来,见着人打人,见着东西砸东西,一个月以后,她们屈服了,章念瑜被送进了疯人院。

午夜,章念琛从一连串的噩梦中醒来,浑身都是冷汗。梦里,一会儿是满身流着血的大姐,一会儿是光着身子的二姐,一会儿又是徐立群,正左拥右抱着两个美女,对她看也不看地走过去……她从床上坐起来,心脏在剧烈地跳着,头上汗涔涔的。她坐了一段时间,听到母亲房里有叹息声,披了一件衣服,她下了床,摸到母亲房里。

“妈妈!”她叫。

“是念琛吗?”章老太太问。

“是的,妈妈,”章念琛爬上了母亲的床,钻进了母亲的被窝里,用手抱住母亲。“妈妈,我睡不着。”

“孩子,”章老太太用手抚摸念琛的面颊。“老天可怜我们,老天可怜我们!”近来,这两句话成了老太太的口头语。

“妈妈,我希望立群回来。”

“他会回来的。”老太太心不在焉地说。

“不,妈妈,我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他一定爱上了别人!”

“老天可怜我们,老天可怜我们!”老太太说。

“妈妈,世界上的男人都不可靠吗?”章念琛问。

“哦,别问我,”老太太惊悸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妈妈哦!”章念琛抱紧了母亲。“可怜的妈妈!”

第二天,章念琛整日坐在门口等信,没有,黄昏,她打了个电话给邮政总局问:

“渝昆路通不通车?邮件会不会遗失?”

回答是:

“渝昆路通车,但沿途有土匪,信件可能遗失。”

第三天,仍然没有信。

“我不能忍耐了!”章念琛狂乱地想,“我怎么知道他还在爱我?”她跑到电信局,毫不思索地打了一个电报给徐立群,电报上只有六个字:

“琛病危,速返渝。”

“如果他立即回来,他就是爱我,否则,就是不爱我了。”她想,神思不定地在房里兜着圈子。

电报发出后的半个月,有人打门,章念琛冲到大门口去,打开了门,立即惊喜交集。门口,徐立群满面风尘、憔悴不堪地站着,衣服上全是尘土,脸没有洗,两眼深凹,头发零乱,狼狈得像才从监狱里放出的囚犯。看到了她,他不信任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没有……你病……怎样?”

“哦!”章念琛高兴地笑着说,“你总算回来了!”

“你好了?”徐立群疑惑地问,颤抖着用手来碰她,好像她是纸做的,生怕一碰就会碎掉。“是你?真是你?”他问。

“当然是我!”章念琛说,笑不出来了。她抓住他的手,“你看,这不是我吗?”她摇他的手,“喂,你看,我好好的呀,我什么病都没有,那个电报是用来试试你,现在我相信你是真正地爱我了!”

徐立群皱着眉头,茫然地望着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她的话。她又急急地说:“你怎么了?你懂了吗?那个电报是假的,我拍来试试你的,好久没接到你的信,我以为你不爱我了,现在我相信你了!进来坐坐吧!”

徐立群靠在门上,慢慢明白过来了。他狠狠地看着她,就像看一个魔鬼。

“你相信我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相信我了!你知不知道这十几天我是怎么过的?在木炭车里颠簸,车子一路抛锚,一路推车子,遇到土匪,洗劫一空。每天向上帝,向老天,向宇宙之神祈求,没有一夜合过眼睛,没有一刻不被你已经死亡的恐怖所威胁……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如果不是要见你一面的意志力支持着,十个徐立群也老早完蛋了,你!原来你是开玩笑!”他瞪着她,他的眼睛里全是红丝。

“我只是要试试你,”章念琛嗫嚅地说,“现在不是什么都好了吗?”

“什么都好了?”徐立群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的,什么都好了,我们之间也完了!”他转过身子,向外就走。

“喂,立群,”章念琛一把拉住他,“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徐立群回过头来说,“你另外去找一个人做你的玩物吧!我徐立群算认清你了!你弄错了,章念琛,我不是你开玩笑的对象!”

“我不是开玩笑,”章念琛惶惑地说,“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不爱我!”

“章念探,我不能做你一辈子的试验品!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你请吧!我徐立群配不上你,再见!”他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去。

“立群,你到哪里去?你听我解释!”

“你用不着解释了!我到世界的尽头去!”徐立群怒气冲天地说,一瞬间,就走得看不见了。

“孩子,追他去!”章念琛背后,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儿了。

“没用了,妈妈。”章念琛哭着扑进母亲的怀里。“我知道他的个性,他是永不会回来了!”

“找他去!孩子!”老太太说。“到他家里找他去!”

但,徐立群并没有回他的家,重庆市没有他的影子,他像是从地面隐没了。第二天清晨,章念琛提着一个小包裹出走了。在家里书桌上,她只留了一个简单的小纸条:

妈妈:

请原谅我,我必须去追踪他,哪怕他跑到世界的尽头!妈妈,我不能做大姐或是二姐!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女儿念琛留

胜利了,万民腾欢。

在临江路上,一个老太太正望着滚滚的嘉陵江发呆,风吹乱了她的萧萧白发。

一群嘻嘻哈哈的学生从她身边跑过。

“看!那好像是章老太太。”一个说。

“章老太太是谁?”另一个问。

“还记不记得三朵花?”

“三朵花?现在怎样了?”

“谁知道?好像都不存在了!”

学生们跑远了,老太太仍然孤独地伫立着。半晌,另一个老妇人蹒跚地走来。

“太太,回去吧!天不早了!”

“周妈,有信吗?”老太太问。

“没有。”周妈摇摇头。

“哦,老天可怜我们!”老太太说。继续望着滚滚的江水。暮色,慢慢地弥漫开来。

第三个梦结束了。

小纹抬起头来。

“爷爷,这个故事不好,”她摇摇头。“太惨了。”

“这只是一个梦。”老人笑笑,凝视着窗外的月亮,“人生,有多少个完美的梦呢?月亮缺的时候,比圆的时候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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