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怎么了?小姐!”
喊了半天,浣青才悠悠然的透出一口气来,唇边浮起了一个欣慰万分的微笑,眼泪也簌簌的滚落了下来。把手按在珮儿的肩上,她长叹一声说:
“珮儿,我们总算苦出头了!”
是吗?是真的苦出头了吗?命运弄人,大妇猜忌,未来的前途,谁能预料?
是的,狄世谦中了,不但中了,还立即被授为翰林院庶吉士,留京任用。消息传来,狄府中贺客盈门,鞭炮从早响到晚,唱戏、宴客,热闹得不得了。而浣青这儿,四壁萧条,冷清清的无人过问,每晚每晚,一灯如豆,浣青主仆两人,坐在灯下,纺纱的纺纱,织布的织布,但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却没有谁把这陋院佳人,当作新中进士的妻小!那督促儿子博取功名的老人,被喜悦冲昏了头,更是早就忘了那使他达到目的的杨浣青了!只在看到狄世谦急如星火递回的家书中,有这样几句:“儿承父教,幸不辱命,今已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五载内,恐无法返乡,祈二老恕儿不孝之罪,当年赴京时,有小妾浣青,住在x街x巷,承父亲大人允诺,迎娶进门,如今数载不通音讯,不知流落何方,恳请大人着家人等细心察访,收留府中,以免儿负薄幸之名,蒙不义之罪……”
老人回忆前情,儿子能榜上题名,那杨浣青也不无小功。而且,当日原答应过儿子,如果能中进士,就许浣青进门。如今,儿子不愿负薄幸之名,老人也不愿轻诺寡信。于是,叫来了家人,他真心想把浣青接进门来。但,家人早已受过少奶奶的贿赂和密嘱,禀报说:“禀老爷,以前少爷来信时,少奶奶就命小的们察访过了,那杨姑娘已经搬走了,听说已搬到湖州,还是在干她的老行业呢!”
“这样吗?”老人变了色。本来对这事就不热心,现在更不愿置理了。“这种女人!幸好当初没纳进门来,否则,不定干出什么沾辱门楣的事来呢!既然如此,也就由她去吧!”
于是,关于浣青的下落,同样的一份答案,被传进了京里,狄世谦闻言色变。想当初,山盟海誓,为了她,才离乡背井!杨浣青!杨浣青!她是杨柳长青,还是水性杨花?狄世谦又恨又急又痛。但是,由于对浣青的了解和信任,他对这答案多少带点儿怀疑性。叫来了靖儿,他嘱咐着说:
“你立刻束装回乡,一来准备接少夫人进京,二来打听杨姑娘的下落。关于杨姑娘的种种传闻,我并不深信,但是,这些年来,杨姑娘一点信息也没有给我,想必是早有变化,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心腹,务必打听出一个确实的底细来!如果一切都只是谣言,杨姑娘依然未变,那么,这次接少夫人来京,就把杨姑娘一起接来吧!”
“是的!少爷。”靖儿衔命返回杭州时,杨柳已经第五度青了。换言之,离狄世谦中进士,已经整整一年了。
谁能想像浣青这一年中的生活?以前的等待还有目的,现在的等待却是为何?已经中了进士,做了官,仍然置她于不顾!没有交代,没有书信,没有一言半语,也没有片纸只字!事实战胜了信念,失望辗碎了痴情,她无心纺纱,无心织布,只是坐在窗前,每日以泪洗面。珮儿同样被失望所击倒,但她却不能不振作起来,支持她那可怜的,面临崩溃的主人。
“小姐,大概狄少爷要把京里的房子家具都弄好了,才能接你呀!”
浣青瞪着珮儿,大叫着说:“你明知道不是!你和我一样清楚,他已经把我完全忘了!完全忘了!”
于是,珮儿也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那么,小姐,你还惦着他干嘛?瞧你,这些年来,已熬得不成人样了!我看,你还是回蝶梦楼吧!说不定,再过一年半载,你会遇到别的知心合意的人呢!”
“别的知心合意的人!”浣青吼叫着说:“天下男人,哪一个是有心有肺的!狄世谦尚可如此,别人更不堪一提了!蝶梦楼?”她咬咬牙:“不!我还要等!”
还要等!等吧!那份固执的痴情哪!终于,她的“等”得到了结果,靖儿回来了。
靖儿一进家门,就成了狄府的宝贝,都知道他是狄世谦最得力的侍儿,狄府中老的少的,都有那么一车子的话要问他,少爷瘦了?胖了?公事忙不忙?下人们得力否?北方生活习惯吗?菜吃得来吗?想家吗?需要什么吗?……那么多那么多的问题。靖儿先不敢提浣青,只说要接少夫人进京,两位老人也深中此心,只因为狄世谦尚无子嗣,夫妻久别,总不是办法。两老都急于要抱孙子哪!少夫人更是喜悦万分,心急似火了。但,那聪明、善妒、而又手段高强的少夫人看到狄世谦派回来的是靖儿,心里就也有了数。对于浣青,她一直在暗中侦伺着,知道那女子硬是痴心苦守,数载不变,心里就有些儿不安。等靖儿一回来,这不安就更重了,只怕那狄世谦安心想接的不是她,而是那青楼中的狐狸精呢!
于是,背着人,她把靖儿叫进了屋里,严厉的说:“靖儿!你这次回来,一定还别有任务吧!”
“少奶奶指的是什么?奴才不知道。”靖儿机伶的回答。
“不知道?”少夫人猛的一拍桌子,厉声说:“你想在我面前装什么鬼?你不是要来察访那个狐狸精的吗?”
“少奶奶!”靖儿慌忙跪下了。“小的不敢。”
“什么敢不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下作奴才!只会装神弄鬼的唬少爷,带他去那些花街柳巷,如果少爷的身子弄坏了,我就找你!”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靖儿一叠连声的说,跪在那儿直磕头。
“靖儿,你知道你是从小被我们家买来的吗?”
“奴才知道!”
“你要是不学好,我就禀明老爷,把你卖掉!”
“请少奶奶开恩,奴才一定学好!”靖儿慌忙说,吓得不知所措。
“你想跟我进京去服侍少爷吗?”少夫人再问。
“小的愿意!”
“什么愿意不愿意?我如果不要你,就由不得你!不过是个小奴才罢哪!”
“求少奶奶带奴才去!”靖儿慌忙说,一个劲儿的磕头。
“那么,你可要听我的附咐去办事吗?”少夫人咄咄逼人的再问。
“小的听命!”
“那么,你过来!”
靖儿匍匐过去,少夫人对他密嘱了一大篇话,靖儿一惊,抬起头来,瞪视着少夫人,冲口而出的说:
“不!”
“你说什么?”少夫人眉头一皱,眼睛一瞪,又猛的拍了一下桌子。“你办得好,我会重赏你,你要是不办呵,你也别想在我们家待下去了,记住,我还是你的主母呢,别以为你少爷现在会在这儿护着你,他远在京城里呢!办还是不办?你就说一句吧!要不要到老爷面前去打小报告,你也说一句吧!事后要不要再给狐狸精通风报信,你都说说清楚吧!”
“小的不敢,小的听命,小的一切照少奶奶的吩咐办事!”靖儿只得说,不住的磕头。
“那么,起来吧,明天去办事去!有一丁点儿办得不对呵,你自己也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于是,这天,靖儿来到了浣青这儿,在他身后,另有少夫人的两个心腹家人跟着,抬着一大包的银子。珮儿开的门,一看到靖儿,这丫环喜出望外,已乐得快晕倒,连跌带冲的冲向了里屋,她结舌的喊:
“小……小姐,快……快去,是……是……靖儿呢!”
浣青浑身一震,腿软软的只是要倒,珮儿一把扶住了她,又笑又喘的说:
“你快去呀,他在外屋里等着呢!”
浣青深吸了口气,把手紧压在胸口,半天动弹不得。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了,推开珮儿,直奔到外屋的门口,她用手扶着门框,望着靖儿,她又想哭又想笑,不敢相信的喊:
“靖儿,真是你?”
靖儿正呆呆的打量着这屋子,当初少爷留下的那些好家具早都不存在了。一张破桌子,几张木板凳子,屋角的纺车,织布梭子,满屋子的棉花絮儿,挂着的纱绦子,家徒四壁,一片凄然。不用问,靖儿也知道浣青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了,看着屋里这一切,他鼻子酸酸的直想掉眼泪,碍着身后的仆人,只得忍着。听到浣青一喊,他抬起头来,眼前的浣青,青布袄儿,蓝布裙子,大概怕棉絮沾上头发,头上用块蓝布包着,脸上没有一点儿脂粉,憔悴、瘦弱而苍白。但是,那对眸子,却那样炯炯有神的瞪着他,里面包涵的是数年来的等待与期望。靖儿的鼻又一酸,眼泪直冲进眼眶里去,他慌忙掩饰的俯下头去,低声的说:
“奴才奉少爷之命,来给杨姑娘请安。”
浣青闭了闭眼睛,泪水直流下来,终于来了,她没有白等呵!身子站不稳,她用手支着门,虚弱的问:
“你们少爷好吗?怎么这么久,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呢?珮儿去过你们府里,也见不着人。不过,好歹我们是熬过来了。”她软弱的微笑,泪水不停的流着。“你们少爷怎么说呢?”
“少爷……”靖儿欲言又止,悄悄的看看身后的仆人,想到少夫人的嘴脸,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心一横,咬咬牙说:“少爷叫奴才给姑娘送了银子来了!”
送银子?浣青怔了怔,立即想明白了,当然哪,他一定知道自己急缺银子用,要治装,要买点钗环,要准备上路,哪一项不需要银子呢?她望着靖儿,眼光是询问的,唇边依然浮着那个可怜兮兮而又软弱的笑。靖儿不敢再抬眼看她。她转头吩咐跟随的人放下了银子,很快的说:
“这儿是一千两,少爷说,让姑娘留着过日子吧!”
“靖儿?”浣青蹙起了眉,惊愕的喊。
“少爷要奴才告诉姑娘,”靖儿不忍抬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像倒水似的说:“他在京城里做官,三年五载都回不来,要姑娘别等他了,遇到合适的人家就嫁了吧。京城里规矩多,不合姑娘的身分,姑娘去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一千两银子留给姑娘,少爷谢谢姑娘的一片心。请姑娘谅解他不能接姑娘进京,并请姑娘也忘了他吧!”
浣青扶着门,眼睛越睁越大,脸色越来越白,听完了靖儿的一篇话,她有好一刻动也不动。然后,嘴一张,一口血就直喷了出来,身子摇摇欲坠,用手紧扶着门,她挣扎着,喘息着喊:
“珮儿!珮儿!”
珮儿一直站在旁边,现在早就泣不成声,奔过去,她扶着浣青,哭着叫:
“小姐!小姐!”
浣青挣挫着,用手一个劲儿的推珮儿,喉咙里干噎着,眼里却没有泪。哑着嗓子,她推着珮儿说:
“去!去!珮儿,把那一千两银子摔出去!去!去!珮儿!”
珮儿哭着,应着,身子却不动。浣青一跺脚,厉声的大喊:
“珮儿!”
珮儿慌忙答应着,过去要扔那银子,可怜那么重的包袱,她怎么拿得动,她不禁哭倒在桌子旁边。靖儿心一酸,再也熬不住,眼泪就也滚落了下来,哽塞的,他吞屯吐吐的说:
“姑……姑娘,你……你也别生气,那银子,你不要,我叫人抬走就是了。姑……姑娘,你也保重点儿,说不定……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好日子呢!姑……姑娘,你……你……也别太伤心,奴才是吃人家饭,做人家事,也是没办法呵!”
靖儿吞屯吐吐的几句话,原是想暗示浣青,自己是受少夫人的指使,但听到浣青耳中,却全然不是那样一回事,似乎连靖儿都还有人心,那狄世谦却薄幸至此!等待,等待,等待到的是这样的结果!浣青急怒攻心,悲愤填膺,她喘着说:
“靖儿!你等一等!”
奔进里屋,她取出一块白绢,咬破手指,滴血而书:
“东风恶,
可怜吹梦浑无据,
浑无据,
山盟海誓尽成空句!
相逢只当长相聚,
谁期反被多情误,
多情误,
今番去也,再无回顾!”
写完,她拿着这白绢,再走了出来,将白绢交给靖儿,她咬着牙说:
“把这个拿去,交给你们少爷,告诉他,他既绝情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会记着的,记着这一笔帐!去吧!你们!抬着你们的银子去吧!”
靖儿有口难言,含着泪,他和那两个家人抬着银子出来了。那两个家人目睹这一幕,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只畏惧少夫人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靖儿收起了那块白绢,央告着两个家人说:
“请别把这白绢的事告诉少夫人吧,留着它给少爷作个纪念吧,总算他们交往了一场。”
两个家人叹息着应允了。
这儿,浣青支走了靖儿,已力尽神疲,再也支持不住,就倒在床上了。珮儿扑在床边,痛哭不已,浣青反而冷静了下来,双目定定的望着屋梁,她静静的说:“珮儿,去找我妈来,我们重回蝶梦楼去!从今以后,不是天下男人玩我,而是我玩天下男人!”
一月以后,浣青在蝶梦楼重树艳帜。同时,狄府的少夫人带着靖儿和家下人等,也出发进京去了。
(七)
在进京的路上,少夫人已严嘱靖儿,进京后要对狄世谦如何如何禀报关于浣青的一切。少夫人的精明厉害,苛刻狠辣,原是整个狄府的家下人等都知道的,也都畏俱着的。以前上面还有老爷老夫人,而现在一进京,就完全是少夫人的天下了。靖儿焉敢不从,只得唯唯应着。可是,一路上,靖儿眼前浮起的,都是浣青那间棉絮纷飞的屋子,和骤闻事变后那张惨白的脸和火灼般的眼睛。靖儿怀里所揣着的那张浣青的血书,像块烧红的烙铁般烧灼着他,想起浣青所吐的鲜血,想起浣青的瘦骨支离,他暗自沉吟的想:
“她熬不过多久了。”
于是,他觉得,自己也是参与谋杀她的凶手!于是,他懊恼,他惭愧,他恨自己在临走前为何不冒险去蝶梦楼禀明真相!奴才,谁叫他是个奴才呢!而杨姑娘,那薄命的杨姑娘,谁叫她不生在大户人家,名正言顺的配给少爷呢?
现在,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终于,大伙人马抵达了京城,好一阵忙乱的见面迎接、问候、安顿和整理行李,安插下人。狄世谦看到来人中没有浣青,心已经凉了一半,当着夫人的面,不好盘问靖儿,只不住用询问的眼光看他,靖儿总是低着头,满面悲戚之色,他更不安了。而夫人亦步亦趋,他更不便盘问,直到夜深人静,和少夫人关在房里,少夫人才轻描淡写的说:
“本想带那个杨姑娘一起来的,叫靖儿寻访了好久,她早就去了湖州,还是干她那行,后来,等我们要进京的时候,她倒回杭州来了,依然在那个蝶梦楼里,老爷气得不得了,我们也只得罢了。到底青楼女子,是耐不住寂寞的。”
狄世谦半信半疑,私下叫来靖儿,也证实了夫人的话,他又恨又气,又悲又愤,当着久别的夫人,也不好说什么,何况夫人又一再安慰着说:
“天下漂亮的姑娘多着呢,等慢慢的,我帮你物色几个好人家的女儿,包管比那杨姑娘还强!”
他无可奈何,既恨浣青的不争气,又恨自己不能面责浣青的负信背义,咬牙切齿的暗恨了一阵,依然是一百万个“无可奈何”!何况每日上朝,公务繁忙,家小初到,私事冗杂,这事也就搁下去了。
这样一直过了好几个月,少夫人看靖儿守口如瓶,谅他不敢再多说什么,防范就比较松懈了。又看狄世谦生活忙碌,最近又升任了翰林院编修,公务更忙,对那杨浣青似乎早已置之度外,就更加放心了。于是,这天,靖儿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狄世谦带着靖儿出门去拜客,本来另有一个家人跟着,因为临时想起一件事来,又把那家人打发回去了。就剩下狄世谦和靖儿,骑着两匹马。靖儿看无人跟着,这才说:“爷,咱们到郊外走走,好吗?”
“干什么?”狄世谦问。
“有话禀告爷。”靖儿垂下了头。
狄世谦看靖儿的神色,心里已猜到了几分,一语不发,他首先就策马向西门而去,靖儿紧跟在后,出了西门,已是荒郊,那正是深秋时分,遍山遍野的红叶。主仆两人,策马人山,到了一个枫林里。靖儿看四野无人,这才滚鞍下马,跪在狄世谦面前,磕着头,流着泪说:
“奴才该死,有负爷的重任,奴才该死!”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狄世谦也下了马,皱着眉说。
“关于杨姑娘。”
“怎样?”狄世谦急急的问。
于是,靖儿将整个真相,和盘托出了:那小巷,那陋屋,那棉纱,那纺车,那初见靖儿的兴奋,那中计后的口吐鲜血,那悲愤,那绝望……以及那块白绢的血书!他从怀中掏出了那一直收藏着的血书,双手捧上。狄世谦早已听得痴了,呆了,傻了!这时,他一把夺过那血书来,展开一看,血迹虽已变色,仍然淋漓刺目。他握紧了那绢帕,咬紧了牙,眼睛涨得血红,扬起手来,他劈手就给了靖儿一掌,靖儿被打得摔倒在地,匐伏在地下,靖儿哭着说:
“少爷生气,要打要骂,全凭爷,只是在少奶奶跟前,别说是奴才说的。还有杨姑娘那儿,怎样想个方儿,救她一救才好!”
几句话唤回了狄世谦的神志,倚靠在一棵枫树上,他仰首向天,泪如雨下。喃喃的,他悲愤的低喊:
“天哪!天哪!你何等不公!”
“少爷,都是奴才不好,奴才罪该万死!”靖儿也哭得泣不成声,一直跪在地下磕头。
“你起来吧,靖儿!”狄世谦平静了一下,仔细的收起了血书,忍着泪说:“事情也不能怪你,这是命!你起来,详细的告诉我,那杨姑娘从没有收到过家里的钱吗?也从没收到我写去的信吗?”
“从没有,爷。他们主仆两人,全靠纺纱织布维持着,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难为她,竟苦守了这么多年!”狄世谦又流下泪来。“现在呢?她真的重回蝶梦楼了吗?”
“是的,爷。”
狄世谦咬住嘴唇,半天没有说话,靖儿也不敢开口,好久好久,狄世谦才扬起了眉毛,带泪的眸子里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光芒:
“但是,她还活着,是不是?”他说。
“是的,爷。”
狄世谦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回府去吧!回到府里,都不必提这件事。走吧!”
他上了马,策马回府。真的,回去之后,他丝毫也没露出任何声色,好像根本没这回事一样。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上了一本,以双亲年老,膝下无人为由,辞官回乡省亲。皇上欣赏他一片才气,辞官不准,却给假三年。既请准了假,他立即回府,整理行装,少夫人愕然的说:
“我才来几个月,你就请假回乡,这算怎么回事呢?”
狄世谦脸色一沉,严厉的说:
“你懂不懂三从四德?我要回乡,如果你不愿意,尽可留在京城。”
少夫人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说话了。
西湖湖畔,杨柳又青了。
浣青重树艳帜,已经整整一年,蝶梦楼的名气,比以往更大,只为了浣青一改以前矜持倨傲的态度,重返青楼的她,既放荡又洒脱,惹得蜂狂蝶闹,门庭若市。浣青本就以美色著称,再加上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以前名气虽大,却过份冷漠。而今,她是一团火,走到哪儿,烧到哪儿,喝酒、行乐、笑闹、歌唱,无所不来,无所不会。妖冶之处,令人心荡神驰,而高雅之时,又俨然贵妇。因此,王孙公子,达官贵人,拜倒在她裙下者,不知几希!而为她挥金如土以致倾家荡产者更不知有多少!她成为了杭州家喻户晓的名妓。
就在这时,狄世谦回来了!
当这天晚上,蝶梦楼的门人仆妇等一个传一个的喊进去:
“狄少爷来了!”
“狄少爷来了!”
“狄少爷来了!”
浣青正在蝶梦楼中宴客,招待几个有钱的商旅。厅内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娇声谑浪,传于户外。骤然听到“狄少爷”三个字,浣青怔了怔,立即问:
“哪一个狄少爷?”
珮儿赶出去看了看,回身就走,进来对浣青说:
“是狄世谦狄少爷!”
浣青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瞬息万变。然后,她立刻堆满了笑,扬着声音说:
“原来是狄少爷呵,怎不快请进来呢!”
珮儿走出去,对狄世谦微微裣衽:
“狄少爷,我家小姐有请!”
狄世谦心情激荡,悲喜交集,看到珮儿,已难自持,他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喊:
“珮儿!”
但珮儿已翩若惊鸿般,充耳未闻的转身就进去了。
狄世谦只得走进厅来,触目所及,是浣青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半裂衣襟,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和半截抹胸,坐在一个客人的膝上,手里握着酒杯,正凑着那客人的嘴里灌酒,同时笑得花枝乱颤。这一击使狄世谦几乎晕倒,他连退了两步才站定。浣青的眼角已经瞟到了他,笑着喊:
“狄少爷,您请坐。珮儿,叫梦珠出来侍候狄少爷,给狄少爷拿大酒杯来!”
狄世谦连连后退,对珮儿说:
“你家小姐既然有客,我愿意在旁边小厅里等着。”
“那怎么行?”浣青赶了过来,一把拉住,硬行拖到席上去,装疯卖傻的说:“谁不知道狄少爷是新科进士,贵客上门,岂有怠慢之理!珮儿,拿大酒杯来,让我好好的贺狄少爷三杯!”
狄世谦眉头一皱,心如刀绞,在这种情形下,就有千言万语,也一句都说不出口。那浣青更是打情骂俏,周旋于宾客之间。酒杯拿来,她硬灌了狄世谦三杯,自己也一饮而尽,笑谑张狂,越来越甚。狄世谦目睹这一切,先是如坐针毡,接着,反而冷静下来了,也一语不发,默的望着浣青,她越放肆,他越心痛,她越张狂,他越怜惜,最后,他已分不出自己的心情,是哀,是痛,是伤心?他只是痴痴的坐着,痴痴的望着浣青的装疯卖傻。
终于,那些客人们也觉得情形有些异样,而且知道狄世谦身分不同,就都纷纷告辞。最后,酒席撤了,室内只剩下浣青、珮儿,和狄世谦。
“狄少爷要在这儿留宿吗?请交代一声。”珮儿问。小脸蛋一片冷冰冰的。“如果留宿,照例要留下银子来,狄少爷带了吗?”
狄世谦看看珮儿,再看看浣青,喉中哽着老大的一个硬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含着泪,回头对门外喊:
“靖儿!”
靖儿进来了。
“靖儿,告诉杨姑娘,我上次派你回来做什么?”
靖儿对着浣青跪下了。没有几句话,他就把整个事情,都源源本本的说了出来,包括怎样家中传信,说浣青已去了湖州,无法送款。狄世谦怎样派他来打听底细,要接她进京,怎样少夫人设计,派人监视他送银子,要绝她痴想。一点一滴,前前后后,说了个一清二楚。浣青的脸色苍白了,退后一步,她严厉的看着靖儿,厉声说:
“你这话当真?”
“我发誓今日所说,句句是实。”靖儿流泪说。
浣青抬起头来,直视狄世谦,目光凄厉:
“这是你们设计好的一篇话,再来骗我吗?”她问。
狄世谦深深的望着她,眼底是一片痛苦、悲切,而又诚挚的痴情,哑着嗓子,他说:
“如果不是真的,我为何刚升了编修,却辞官回杭州?如果不是真的,当初接家眷,为何不派别人,却派靖儿?浣青,浣青,你想想吧!”
浣青呆呆的愣住了,好一会儿,她就愣在那儿,动也不动,半晌,她垂下头来,猛然间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她迅速的把手按在襟上,要去扣那纽子,急促中,却找不到那纽绊儿,她的嘴唇抖动着,终于,她“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这一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狄世谦赶过去,一把揽住了她,眼泪也滚滚而下。那珮儿和靖儿,也忍不住,跟着他们哭,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哭成了一团。
好久好久,浣青才平息下来。珮儿端来洗脸水,浣青洗了脸,匀了妆,穿好了衣裳,才在狄世谦身边坐了下来。长叹了一声,她说:
“或者,这是我命该如此!”
狄世谦含泪望着她,惊奇着这么多年以后,她虽然憔悴消瘦,却依然美丽动人,仔细的打量她,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用手抚摸着她的鬓发和面颊,他安慰的说:
“总之,都过去了,是不是?以后,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
“重新开始?”浣青喃喃的问,眼光朦腚胧胧的。“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吗?你知道我已声名狼藉吗?”
“我不在乎。”狄世谦说:“这次,没有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了。”
“你真的还要我?”
“我要!”
浣青盯着他,脸上闪耀着一片无比美丽的光彩,眼底却有股说不出来的凄凉。她微笑了,那笑容既甜美,又幸福,却带着抹难以了解的悲壮。
“你不嫌我吗?”她再问:“当日虽然杨柳青青,今日已是残花败柳,你知道吗?”
“你在我心目里永远不变。今天你弄到这个地步,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只怪我当初没有一个好的安排。”狄世谦说:“我明天就把你接出去。”
浣青又微笑了,笑得更美,更动人。深深的叹口气,她低低的,自语般的说:
“有你这几句话,我还求什么呢?”
然后,她重新振作起来了,重新有了精神,重新有了生气,重新有了真正的快乐和笑容。她站起身来,一叠连声的叫人“重新”摆酒,她要“重新”的,真正的和狄世谦喝两杯。
酒来了,他们对饮着,举起杯子,他们互谅过去,互祝未来。握手言欢,乐何如之!酒酣耳热,浣青说:
“有酒不能无歌,我要为你歌一曲,好久以来,我没有真正的唱过歌了。”
抱起琵琶,她沉吟片刻,微笑着说:
“记得当初,曾有杨柳青青之约,不料一晃眼,杨柳已经青了六度了,而我呢,也已成为败柳了。”
“胡说!你依旧青翠!”
“知道章台柳那支歌吗?”
“当然。”
那是个老故事,传说韩翃有宠姬柳氏,因兵乱而失散,韩翃遣人寻访,作章台柳之词,词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现在,浣青指的就是这阕词。
“你知道章台柳,我却要为你唱一支西湖柳。”浣青说。于是,她拨动琵琶,扣弦而歌:
“西湖柳,西湖柳,
为谁青青君知否?
杨柳年哪能再青,
只有行人不回首。
西湖柳,西湖柳,
昔日青青今成帚,
纵使长条似旧垂,
可惜攀折众人手!“
唱完,她放下琵琶,用那对又带笑又带泪的眼睛默默的瞅着狄世谦。狄世谦听了那歌词,接触到这目光,只觉得心中一寒,悚然而惊。他立即挨过去,双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双目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诚挚的说:
“浣青,怎么又唱这种泄气的歌呢?难道你还不信任我?以为我会嫌你?我会怪你?浣青,六年离别,今日相聚,我们正该高兴才是。浣青,以前的艰难困苦都过去了,让我们重建百年的美景吧,好吗?浣青?好吗?”
浣青悲凉的笑着,怜恤的望着他,伸手整理着他的衣襟,低语的说:
“你家里现在就肯收容我了吗?你夫人现在就肯接纳我了吗?尤其,在我声名如此之坏的时候!”
“我不会让你去受他们一丁点儿的气!”狄世谦急急的说:“我要在西湖边给你另造一栋房子,有楼台亭阁,有花园水榭,我要给它题名叫‘青青园’,在园中种满杨柳。我就和你住在那儿,整日吟诗作对,泛舟湖中,过神仙生活。等我三年假满,我将带你赴京上任……”
“你的夫人呢?”
狄世谦的脸色一沉。
“凭她的所作所为,我们夫妇之间,已恩断义绝!”
“你的父母呢?难道为一个青楼女子,竟置孝道于不顾!”浣青说着,没有等狄世谦答复,她又嫣然而笑了。“算了,我们不谈这个,这一次,我相信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安排,我等待你的安排,而且信任你!来!让我们再喝一杯吧!”
她斟满了杯子,笑捧到他的面前来,看到她醉意盎然,笑容可掬。他放下了心里的疙瘩,也忍不住带泪而笑了。就着她的手,他饮干了那杯酒。她再斟了一杯,自己举着,一饮而干。于是,他们相视相望,带泪带笑,谈不尽的未来,诉不尽的过去。酒杯常满,酒壶不空,两人笑着,哭着,饮着……他们醉了。浣青的面颊被酒染红了,眼睛被酒点亮了,带着那样浓重的醉意,她朗吟着晏几道的句子: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筵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罢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虹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夜深了,人静了,春宵苦短,酒尽更残。浣青执着狄世谦的手,依依的说:
“世谦,今日重逢,我真不知是真是幻,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何况我一个青楼女子,能得到你这样的痴情人,今生也就够了!”
“怎么说说又伤感起来了?”狄世谦问。
“不,我是太高兴了!”浣青说,笑得动人。“请在这厅中稍候,我去把卧室整理一下,再请你进来。”
“叫珮儿去弄,何必自己动手。”
“不,我要亲自为你叠被铺床。”
她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盈盈一笑,就转身进屋里去了。
狄世谦在外厅等着,半晌,里屋寂无动静。想必她正卸去钗环,对镜梳妆,他不愿打扰她,时间长了,他微感不妙,站起身来,他大声的喊:
“浣青!”
里面寂无回音,珮儿闻声而入,惊问:
“怎么了?”
“浣青在里面!”狄世谦说,冲过去要推开那扇门,门却从里面闩上了。他扑打着门大喊:“浣青!浣青!浣青!!”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珮儿苍白着脸跑出去叫人,靖儿和下人们都来了,他们冲开了那扇门。
浣青高高的悬在梁上,她脚下是一张横倒的凳子。
他们解下她来,已断气多时。在书桌上,有一张纸,墨迹淋漓的写着她最后的几句遗言:
“败柳之姿,
难侍君子,
唯有一死,
以报知己。”
狄世谦握着这张遗笺,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安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儿,静静的看着她的遗容。
三天后,狄世谦把她葬在西湖湖畔。在葬礼行前的一刹那,珮儿却忽然触棺而亡。狄世谦点头长叹着说:
“好,好,谁料到青楼之中,有此奇女,更有谁料到,还有此义仆!”
他毫不堕泪,也毫不惋惜,只把她们主仆两人,葬在一起。在墓前,他手植杨柳一株。并立了一块小小的墓碑,碑上简简单档的刻着四个字:
“杨柳青青”
葬礼举行后的第二天,狄世谦带着靖儿,就此失了踪。狄府中曾派出无数的家丁仆人,四处寻访,但这主仆两人,却杳无踪迹。有人传言,他们已遁入空门。但是,狄府访遍了杭州附近的寺庙,也始终没找到他们。也有人说,他们遁入深山去了,可是,世界上的山那么多,谁能踏遍深山去找寻呢?
总之,狄世谦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望子成龙的老父,终于失去了他的儿子,而那只是想“独占”丈夫的少夫人,却守了一辈子的活寡。人生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你不能判定谁对谁错,尤其在不同的时代观念底下,更难判断是非。但是,悲剧却这样发生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冲淡了人们的记忆,淹没了往日的痕迹。没有人再知道杨浣青,更没有人再记得那个故事!而西湖湖畔,杨柳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浣青的墓木与石碑,早就淹没在荒烟蔓草与时代的轮迹中,再不可考,再不可察了。只是,传说,在那湖畔,靠近九溪十八涧之处,有一株奇异的杨柳,不知为了什么,却秋不落叶,冬不枯萎,年年常青!
一九七一年三月十四日午后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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