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祝知宜离宫的日子。
乔一将几个大箱子搬到马车上,玉屏拿了鹤氅和手炉给祝知宜。
玉屏本是宫籍,但梁徽怕祝知宜找不到伺候惯的人,让她一起陪着祝知宜回太傅府。
这天风也格外大,坠满雾凇的枝桠被刮得七零八落,偶有白羽鸦雀掠过宫墙嘶声啼叫。
祝知宜回头看了一眼便上了车,车轮在厚厚的积雪上碾出深重的辄子。
梁徽昨夜在践行宴上说:“这一程,我就不去送清规了。”他做不到。
祝知宜深深看他一眼,说:“好。”然后拿起酒敬梁徽。
“第一杯,臣敬皇上知遇之恩。”当年是梁徽顶着冒犯先帝和不孝祖宗的压力破格让他入仕圆梦。
祝知宜喝酒很利落,梁徽按了按他的手,淡声说:“慢些喝。”
祝知宜又倒了一杯。
“第二杯,臣敬皇上的救命之恩。”梁徽为去他身上这个蛊牺牲了太多 健康、尊严、君威,别说夫妻君臣,即便是血骨相连的至亲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臣永记于心。”
梁徽静默注视他,很轻摇摇头。
“第三杯。”祝知宜目光里有说不清的东西,“第三杯 是祝清规敬梁君庭。”
梁徽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面色终于变了下,他听见祝知宜说:“祝梁君庭往后,朝朝岁岁,万事顺遂,得偿所愿。”
梁徽脑中“轰”地一声,又回到三年前那个夏夜。
夏露节,他与祝知宜灯会同游,在护城河旁放了花灯许了心愿。
星月辉明的夜晚,祝知宜的脸在灯火中格外温暖,如九天下凡的观世音跑来凡间偷看芸芸众生的愿望,他听到菩萨在耳边说:“梁君庭,神佛会助你,我也会帮你。”
菩萨还说:“梁君庭功不唐捐,得偿所愿。”
梁徽当年许的愿望都已经实现,只是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
站在高高的宫墙上,梁徽冷漠俯瞰着底下一片皑皑白雪。
朱门一道又一道,瑞坤门、天心门,再过一道乾午门,那辆载着祝知宜的马车就要真正地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从此他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一人吃饭睡觉、一人孤枕寒衾,穷徒尽路,度日如年,囚死宫城。
每日唯一的盼望便是在上朝时能见一面祝知宜,远远地,听他上书奏议、鞭辟时政。
如果可以,他也许会宣他到御书房商讨国事,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地多瞧上几眼,再多的也就没有了,这是他们君臣之间最近的距离。
逢年过节,梁徽也得自己守着这座空旷死寂的牢笼一个人过,也许他可以借着礼贤下士的名号往太傅府上送几坛好酒,再多的祝知宜也不会收,他是最在乎清正廉洁的。
他们会变成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故人、恪守森严礼制等级的君臣。
梁徽的心开始绞痛,他以为自己是能承受这个后果的,可是好像不能。
马车即将消失在朱红宫门之外,宫栏落下一滴滚烫的泪,很快又被风干,狂风越发猛烈,嘶吼着撕扯他的外袍,仿佛要将人彻底吞噬。
宫墙高百尺,有那么一个瞬间,梁徽甚至觉得自己就要一头扎下那茫茫一片真干净的雪地里。
狼犬紧紧依偎着他,为他挡风,沉闷地低声叫。
梁徽轻轻踢开它,冷漠嘲讽:“他连你也不要了。”
这场浩浩荡荡的大雪不知下了多久,直到梁徽被冻僵的手脚毫无知觉,身后忽而传来细细簌簌的踏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