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听了一笑,也便饮了。索额图诸人忙都陪饮一杯,却对高士奇道:“高先生请!”康熙一生最敬重伍次友,听高士奇说见过他,不禁一怔,说道:“见过伍先生,你的福缘就不小!如今你在明相府,既是宰相之师,又课读二位公子,将来他们有所成就,怕不是你的功劳?”
“性德和揆叙都极聪明,我很喜欢。”高士奇笑谓明珠,“明相留意,读朱子的书得小心,朱熹的文章有好的,也很有些如狗屁,不要叫他诓了……”
堂堂朱子竟如“狗屁”,想起高士奇给明珠窗课加的批语,康熙不禁莞尔。李光地道学先生、朱子门生,气得涨红了脸,矜持地放了箸,一倾身问道:“敢问朱子何以如‘狗屁’?晚生倒是闻所未闻。”
“马肝有毒,不食马肝谓为不知味也;朱子误人,不闻狗屁谓为不知臭也!”高士奇冷笑道,“这有何疑惑之处:朱熹身为儒宗,当南宋亡国之时,无一善言救弱,无一善政御强,是为大节不纯。暗逼娼女污人清白、虚称伪病欺主,这就叫小节猥琐!我辈读书人,应崇孔孟,采圣道粹学施之当世,利国济民,何必绕道儿学他的伪诈虚浮?”
康熙听着,不禁皱了皱眉,他觉得高士奇的话有些偏激,但攻讦朱熹的事又明载于史,却也无可驳诘。康熙正沉吟着,李光地冷笑着揶揄道:“高先生论学直宗孔孟,佩服!可谓:金匮万千表——孔子曰、孟子曰!”[1]
“先生是出对子来难我了。”高士奇知道是考核自己,机警地接过话,笑道,“好说——华兖百廿作,帝者师、王者师!”索额图想想,做学问自己不是对手,因接着说道:“高先生才思真敏捷。前日在一处听人家说了几个谜语儿,竟寻思不来,你既夸口堪为帝者师、王者师,倒要请教。”高士奇噗嗤一笑道:“不才怎敢妄拟帝王之师,联句逼到这步儿也只得敷衍。中堂既讲到这里,何妨大家共猜?”
“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索额图慢悠悠说道。众人未及思索,高士奇已是鼓掌大笑:“妙!中庸之道乃为之用,这是个‘用’字!”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只宜在下!”
“一!”高士奇应口答道,端起一杯酒吃了,“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李光地因见索额图难不倒高士奇,插进来说道:“我也有一个——立不中门,行不履阈,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这个谜语带双关,旁敲侧击高士奇的学问不是正道,高士奇一听就知道了,反唇相讥道:“这不是字,俗得很,是庙堂两边的哼哈二将——可对么?”
众人不禁哄堂喝彩,却见高士奇笑问李光地道:“李先生看来是个无书不读的,‘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条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川,纶不绝、钩不申、竿不挠——因水势而施之。’请问,此文出于何书?”
这说的是治国哲理,当因势而利导,则事半功倍,康熙听得眼中放出光来。李光地却腾地红了脸,他自康熙九年入翰林院,会过多少名士,连陈梦雷那样学富五车的大儒,也深仰他识穷文章,不想今日撞上高士奇,随便引一段古文就难住了自己。想了半晌,李光地迟迟疑疑说道:“似乎是《庄子》?”高士奇却笑着摇头。
李光地被高士奇挤对得没办法,便想着挽回,因道:“这都是雕虫小技。不才想请教高先生一篇时艺破题,题目是‘牛何之’三字,不知牛到何处去了?”康熙因先来时合府寻找高士奇,听李光地这么问,不禁哈哈大笑。
“李先生,”高士奇正容说道,“查《孟子》一书,言‘何之’者二处。一则曰‘牛何之’,一则曰‘先生何之’。‘先’者,牛之踢飞脚者也;‘生’者,牛之坐板凳者也——然则牛与先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话音刚落,早已是举座喝彩。李光地听着“踢飞脚”,“坐板凳”暗含讥刺,却也无隙可觅,只好干笑着,心里感到老大不自在。
明珠原对高士奇有一肚皮的气,眼见索额图和李光地相继败阵,见康熙十分高兴,自己也觉脸上光鲜。忙布菜让酒,笑道:“只顾说笑了,诸位请!这是圣上赐我的黄河大鲤鱼,难为这几千里运程,竟还都是活灵活鲜的……揆叙,咱家窖藏的茄子,怎么还没端上来?”揆叙和性德都在一边侍立,听父亲问,忙上前一步笑着回道:“窖里的菜签写错了,‘茄’字本是草头一个加,却写成了竹字头儿了……这会儿才寻出来,一会子就好。”
高士奇此时志高气扬,便想乘机逞才,皱眉说道:“揆叙错了,草头下一个‘家’,出自《易经》,‘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乃是一个‘蒙’字!”穆子煦一边执壶斟酒,一边笑道:“高先生吃多了,公子说的不是那个‘家’字。”“哦——”高士奇一拍脑门儿,恍然说道,“原来是个‘佳’字,这字出在《春秋》,‘郑国多盗,取人于萑’……糊涂了,该罚!”
“又错了!”康熙见他如此调侃,心里欢喜,哂笑道,“是草头下一钩一撇,再添一个‘口’字!”高士奇饧着眼用手指在桌上画了画,拍案笑道:“——竟是个‘苟’字!《礼记》开篇就讲‘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
李光地冷笑一声,说道:“老兄好手段——一钩一撇不是那样个写法!”高士奇凝神思索一阵,点头笑道:“那必定是个‘刀’字,《诗经》上有一句‘有苕之华’,我竟忘了!”
“你又错了!”索额图至此方知,汪老先生一干门客败于此人之手绝非偶然,深悔没有把他笼在自己袖中,便凑趣儿笑道,“不是‘刀’,乃是‘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