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幕

四世同堂 老舍 5149 字 2022-09-17

雷声把亦陀震了起来。干吗?

一手插腰,一手指着烟灯,大赤包咬着牙说:我斗一斗姓李的那小子!我找他去!

亦陀立了起来。所长!是二小姐倾心愿意呀!你胡说!我养的孩子,我明白!大赤包的脸上挂上了一层白霜;手还指着烟灯,直颤。晓荷!叫车去!晓荷向屋门里探了探头。

大赤包把指向烟灯的手收回来,面对着晓荷,你个松头日脑的东西!女儿,女儿,都叫人家给霸占了,你还王八大缩头呢!你是人不是?是人不是?说!

不用管我是什么东西吧,晓荷很镇定的说:咱们应当先讨论讨论怎样解决这件事,光发脾气有什么用呢?在他的心里,他是相当满意招弟的举动的,所以他愿意从速把事情解决了。他以为能有李空山那么个女婿,他就必能以老泰山的资格得到一点事作。他和东阳,瑞丰,拜过盟兄弟,可是并没得到任何好处。盟兄弟的关系远不如岳父与女婿的那么亲密,他只须一张嘴,李空山就不能不给他尽心。至于招弟的丢人,只须把喜事办得体面一些,就能遮掩过去,正如同北平陷落而挂起五色旗那样使人并不觉得太难堪。势力与排场,是最会遮羞的。

大赤包楞了一楞。

高亦陀赶紧插嘴,唯恐教晓荷独自得到劝慰住了她的功劳。所长!不必这么动气,自己的身体要紧,真要气出点病来,那还了得!说着,他给所长搬过一张椅子来,扶她坐下。

大赤包哼哼了两声,觉得自己确是不应动真气;气病了自己实在是一切人的损失。

亦陀接着说:我有小小的一点意见,说出来备所长的参考。第一,这年月是讲自由的年月,招弟小姐并没有什么很大的过错。第二,凭所长你的名誉身分,即使招弟小姐有点不检点,谁也不敢信口胡说,你只管放心。第三,李空山虽然在这件事上对不起所长,可是他到底是特高科的科长,掌着生杀之权。那么,这件婚事实在是门当户对,而双方的势力与地位,都足以教大家并上嘴的。第四,我大胆说句蠢话,咱们的北平已经不是往日的北平了,咱们就根本无须再顾虑往日的规矩与道理。打个比方说,北平在咱们自己手里的时候,我就不敢公开的抽两口儿烟。今天,我可就放胆的去吸,不但不怕巡警宪兵,而且还得到日本人的喜欢。以小比大,招弟小姐的这点困难,也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地方,或者反倒因为有这么一点困难,以后才更能出风头呢。所长请想我的话对不对?

大赤包沉着脸,眼睛看着鞋上的绣花,没哼一声。她知道高亦陀的话都对,但是不能把心中的恶气全消净。她有些怕李空山,因为怕他,所以心里才难过。假若她真去找他吵架,她未必干得过他。反之,就这么把女儿给了他,焉知他日后不更嚣张,更霸道了呢。她没法办。

晓荷,在亦陀发表意见的时候,始终立在屋门口听着,现在他说了话:我看哪,所长,把招弟给他就算了!你少说话!大赤包怕李空山,对晓荷可是完全能控制得住。

所长!亦陀用凉茶漱了漱口,啐在痰盂里,而后这么叫,所长,毛遂自荐,我当大媒好了!事情是越快办越好,睡长梦多!

大赤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的揉着胸口,她的心中憋得慌。

亦陀很快的又呼噜了一口烟,向所长告辞:咱们明天再详谈!就是别生气,所长!

第二天,大赤包起来的很迟。自从天一亮,她就醒了,思前想后的再也闭不上眼。她可是不愿意起床,一劲儿盼望招弟在她起床之前回来,她好作为不知道招弟什么时候回来的样子而减少一点难堪。可是,一直等到快晌午了,招弟还没回来。大赤包又发了怒。她可是没敢发作。昨天,她已经把晓荷骂了个狗血喷头,今天若再拿他出气,似乎就太单调了一些。今天,她理当从高第与桐芳之中选择出一个作为骂挡子。但是,她不能骂高第,她一向偏疼招弟,而把高第当作个赔钱货,现在,给她丢人的反倒是她的心上的肉,而不是高第。她不能再激怒了高第,使高第也去胡闹八光。她只好骂桐芳。但是,桐芳也骂不得。她想象得到:假若她敢挑战,桐芳必定会立在门外的大槐树下去向全胡同广播招弟的丑事。她的怒气只能憋在心里。她巴结上了李空山,得到了所长的职位与她所希冀的金钱与势力,可是今天她受了苦刑,有气不敢发泄,有话不敢骂出来!她并没有一点悔意,也决不想责备自己,可是她感到心中象有块掏不出来的什么病。快晌午了,她不能再不起来。假若她还躺在床上,她想那就必定首先引起桐芳的注意,而桐芳会极高兴的咒诅她就这么一声不响气死在床上的。她必须起来,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无耻争取脸面。

起来,她没顾得梳洗,就先到桐芳的小屋里去看一眼。桐芳没在屋里。

高第,脸上还没搽粉,从屋里出来,叫了一声妈!

大赤包看了女儿一眼。高第,因为脸上没有粉,唇上没有口红,比往日更难看了些。她马上就想到:招弟倒真好看呢,可是白白的丢掉了。想到这里,她以为高第是故意的讽刺她呢!她可是还不敢发脾气。她问了声:她呢?谁?桐芳啊?她和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也许是看招弟去了吧?我听见爸爸说:去看新亲!

大赤包的头低下去,两手紧紧的握成拳头,半天没说出话来。

高第往前凑了两步,有点害怕,又很勇敢的说:妈!先前你教我敷衍李空山,你看他是好人吗?

大赤包抬起头来,很冷静的问:又怎样呢?高第怕妈妈发怒,赶紧假笑了一下。妈!自从日本人一进北平,我看你和爸爸的心意和办法就都不对!你看,全胡同的人有谁看得起咱们?谁不说咱们吃日本饭?据我瞧,李空山并不厉害,他是狗仗人势,借着日本人的势力才敢欺侮咱们。咱们吃了亏,也是因为咱们想从日本人手里得点好处。跟老虎讨交情的,早晚是喂了老虎!

大赤包冷笑起来。声音并不高,而十分有劲儿的说:呕!你想教训我,是不是?你先等一等!我的心对得起老天爷!我的操心受累全是为了你们这一群没有用的吃货!教训我?真透着奇怪!没有我,你们连狗屎也吃不上!

高第的短鼻子上出了汗,两只手交插在一块来回的绞。妈,你看祁瑞宣,他也养活着一大家子人,可是一点也不……她舐了舐厚嘴唇,没敢把坏字眼说出来,怕妈妈更生气。看人家李四爷,孙七,小崔,不是都还没饿死吗?咱们何必单那么着急,非巴结……不可呢?

大赤包又笑了一声:得啦,你别招我生气,行不行?行不行!你懂得什么?

正在这个时节,晓荷,满脸的笑容,用小碎步儿跑进来。象蜂儿嗅准了一朵花似的,他一直奔了大赤包去。离她有两步远,他立住,先把笑意和殷勤放射到她的眼里,而后甜美的说:所长!二姑娘回来了!

晓荷刚说完,招弟就轻巧的,脸上似乎不知怎样表情才好,而又没有一点显然的惭愧或惧怕的神气,走进来。她的顶美的眼睛由高第看到妈妈,而后看了看房脊。她的眼很亮,可是并不完全镇定,浮动着一些随时可以变动的光儿。先轻快的咽了一点唾沫,她才勇敢的,微笑着,叫了一声妈!大赤包没出声。

桐芳也走进来,只看了高第一眼,便到自己的小屋里去。姐!招弟假装很活泼的过去拉住高第的手,而后咯咯的笑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笑的什么。

晓荷看看女儿,看看太太,脸上满布着慈祥与愉快,嘴中低声念道:一切不成问题!都有办法!都有办法!那个畜生呢?大赤包问晓荷。

畜生?晓荷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一切都不成问题!所长,先洗洗脸去吧!

招弟放开姐姐的手,仰着脸,三步并成两步的,跑进自己屋中去。

大赤包还没老到屋门口,高亦陀就也来到。有事没事的,他总是在十二点与下午六点左右,假若不能再早一点的话,来看朋友,好吃人家的饭。赶了两步,他搀着大赤包上台阶,倒好象她是七八十岁的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