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求非常喜欢这个无名的孩子——既是默吟的孙子,又是他与金三爷成为朋友的媒介。只要有工夫,他总要来看一眼。他准知道娃娃还不会吃东西,拿玩具,但是他不肯空着手来。每来一次,他必须带来一些水果或花红柳绿的小车儿小鼓儿什么的。
野求!金三爷看不过去了:他不会吃,不会耍,干吗糟塌钱呢?下次别这么着了!
小意思!小意思!野求仿佛道歉似的说:钱家只有这么一条根!在他心里,他是在想:我丢失了他的祖父,(我的最好的朋友!)不能再丢失了这个小朋友。小朋友长大,他会,我希望,亲热的叫舅爷爷,而不叫我别的难听的名字!
这一天,天已经黑了好久,野求拿着一大包点心到蒋养房来。从很远,他就伸着细脖子往金家院子看,看还有灯光没有;他知道金三爷和钱少奶奶都睡得相当的早。他希望他们还没有睡,好把那包点心交出去。他不愿带回家去给自己的孩子吃,因为他看不起自己的孩子——爸爸没出息,还有什么好儿女呢!再说,若不是八个孩子死扯着他,他想他一定不会这样的没出息。没有家庭之累,他一定会逃出北平,作些有人味的事。虽然孩子们并没有罪过,他可是因为自己的难过与惭愧,不能不轻看他们。反之,他看默吟的孙子不仅是个孩子,而是一个什么的象征。这孩子的祖父是默吟,他的祖母,父亲,叔父已都殉了国,他是英雄们的后裔,他代表着将来的光明——祖辈与父辈的牺牲,能教子孙昂头立在地球上,作个有幸福有自由的国民!他自己是完了,他的儿女也许因为他自己的没出息而也不成材料;只有这里,金三爷的屋子里,有一颗民族的明珠!
再走近几步,他的心凉了,金家已没有了灯光!他立住,跟自己说:来迟了,吃鸦片的人没有时间观念,该死!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他不肯轻易打回头。他可又没有去敲门的决心,为看看孩子而惊动金家的人,他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
离金家的街门只有五六步了,他看见一个人原在门垛子旁边立着,忽然的走开,向和他相反的方向走,走得很慢。
野求并没看清那是谁,但是象猫感到附近有老鼠似的,他浑身的感觉都帮助他,促迫他,相信那一定是钱默吟。他赶上前去。前面的黑影也走得快了,可是一拐一拐的,不能由走改为跑。野求开始跑。只跑了几步,他赶上了前面的人。他的泪与声音一齐放出来:默吟!
钱先生低下头去,腿虽不方便,而仍用力加快的走。野求象喝醉了似的,不管别人怎样,而只顾自己要落泪,要说话,要行动。一下子,他把那包点心扔在地上,顺手就扯住了姐丈。满脸是泪的,他抽搭着叫:默吟!默吟!什么地方都找到,现在我才看见了你!
钱先生收住脚步,慢慢的走;快走给他苦痛。他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出。
野求又加上了一只手,扯住姐丈的胳膊。默吟,你就这么狠心吗?我知道,我承认,我是软弱无能的混蛋!我只求你跟我说一句话,是,哪怕只是一句话呢!对!默吟,跟我说一句!不要这样低着头,你瞪我一眼也是好的呀!钱先生依然低着头,一语不发。
这时候,他们走近一盏街灯。野求低下身去,一面央求,一面希望看到姐丈的脸。他看见了:姐丈的脸很黑很瘦,胡子乱七八糟的遮住嘴,鼻子的两旁也有两行泪道子。默吟!你再不说话,我可就跪在当街了!野求苦苦的央告。
钱先生叹了一口气。
姐丈!你是不是也来看那个娃娃的?
默吟走得更慢了,低着头,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嗯!
听到姐丈这一声嗯,野求象个小儿似的,带着泪笑了。姐丈!那是个好孩子,长得又俊又结实!
我还没看见过他!默吟低声的说。我只听到了他的声音。天天,我约摸着金三爷就寝了,才敢在门外站一会儿。听到娃娃的哭声,我就满意了。等他哭完,睡去,我抬头看看房上的星;我祷告那些星保佑着我的孙子!在危难中,人容易迷信!
野求象受了催眠似的,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好。默吟也不再出声。
默默的,他们已快走到蒋养房的西口。野求还紧紧的拉着姐丈的臂。默吟忽然站住了,夺出胳臂来。两个人打了对脸。野求看见了默吟的眼,两只和秋星一样亮的眼。他颤抖了一下。在他的记忆里,姐丈的眼永远是慈祥与温暖的泉源。现在,姐丈的眼发着钢铁的光,极亮,极冷,怪可怕。默吟只看了舅爷那么一眼,然后把头转开:你该往东去吧?
我——野求舐了舐嘴唇。你住在哪儿呢?有块不碍事的地我就可以睡觉!
咱们就这么分了手吗?
嗯——等国土都收复了,咱们天天可以在一块儿!姐丈!你原谅了我?
默吟微微摇了摇头:不能!你和日本人,永远得不到我的原谅!
野求的贫血的脸忽然发了热:你诅咒我好了!只要你肯当面诅咒我,就是我的幸福!
默吟没回答什么,而慢慢的往前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