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了蓝东阳去。东阳,因为办事不力,已受了申斥,记了一大过。由记过与受申斥,他想象到撤职丢差。他怕,他恐慌,他忧虑,他恨不能咬掉谁一块肉!他的眼珠经常的往上翻,大有永远不再落下来的趋势。他必须设法破获凶手,以便将功赎罪,仍然作红人。看大赤包来到,他马上想起,好,就拿冠家开刀吧!桐芳有诡病,无疑的;他须也把招弟,亦陀,晓荷咬住,硬说冠家吃里爬外,要刺杀皇军的武官。
大赤包的确动了心,招弟是她的掌上明珠,高亦陀是她的一种爱人。她必须马上把他们救了出来。她并没十分关切晓荷,因为晓荷到如今还没弄上一官半职,差不多是个废物。真要是不幸而晓荷死在狱中,她也不会十分伤心。说不定,她还许,在他死后,改嫁给亦陀呢!她的心路宽,眼光远,一眼便看出老远老远去。不过,现在她既奔走营救招弟与亦陀,也就不好意思不顺手把晓荷牵出来罢了。虽然心中很不好受,见了东阳,她可是还大摇大摆的。她不是轻易皱上眉头的人。
东阳!她大模大样的,好象心中连豆儿大的事也没有的,喊叫:东阳!有什么消息没有?
东阳的脸上一劲儿抽动,身子也不住的扭,很象吃过烟油子的壁虎。他决定不回答什么。他的眼看着自己的心,他的心变成一剂毒药。
见东阳不出一声,大赤包和胖菊子闲扯了几句。胖菊子的身体面积大,容易被碰着,所以受了不少的伤,虽然都不怎样重,可是她已和东阳发了好几次脾气——以一个处长太太而随便被人家给碰伤,她的精神上的损失比肉体上要大着许多。自从作了处长太太以来,有意的无意的,她摹仿大赤包颇有成绩。她骄傲,狂妄,目中无人,到处要摆出架子。她讨厌东阳的肮脏,吝啬,与无尽无休的性欲要求。但是,她又不肯轻易放弃了处长太太。因此,她只能对东阳和别人时常发威,闹脾气,以便发泄心中的怨气。
她喜欢和大赤包闲扯。她本是大赤包的门徒,现在她可是和大赤包能平起平坐了,所以感到自傲。同时,在经验上,年纪上,排场上,她到底须让大赤包一步,所以不能不向大赤包讨教。虽然有时候,她深盼大赤包死掉,好使她独霸北平,但是一见了大赤包的面,她仿佛又不忍去诅咒老朋友,而觉得她们两个拚在一处,也许势力要更大一些。
大赤包今天可不预备多和菊子闲谈,她还须去奔走。胖菊子愿意随她一同出去。她不高兴蹲在家里,接受或发作脾气——东阳这两天老一脑门子官司,她要是不发气,他就必横着来。大赤包也愿意有菊子陪着她去奔走,因为两个面子凑在一处,效力当然大了一倍。菊子开始忙着往身上擦抹驰名药膏和万金油,预备陪着大赤包出征。
东阳拦住了菊子。没有解释,他干脆不准她出去。菊子胖脸红得象个海螃蟹。为什么?为什么?她含着怒问。
东阳不哼一声,只一劲儿啃手指甲。被菊子问急了,他才说了句:我不准你出去!
大赤包看出来,东阳是不准菊子陪她出去。她很不高兴,可是仍然保持着外场劲儿,勉强的笑着说:算了吧!我一个人也会走!
菊子转过脸来,一定要跟着客人走。东阳,不懂什么叫作礼貌,哪叫规矩,把实话说了出来:我不准你同她出去!
大赤包的脸红了,雀斑变成了一些小葡萄,灰中带紫。怎么着,东阳?看我有点不顺序的事,马上就要躲着我吗?告诉你,老太太还不会教这点事给难住!哼,我瞎了眼,拿你当作了朋友!你要知道,招弟出头露面的登台,原是为捧你!别忘恩负义!你掰开手指头算算,吃过我多少顿饭,喝过我多少酒,咖啡?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要把那些东西喂了狗,它见着我都得摇摇尾巴!大赤包本来觉得自己很伟大,可是一骂起人来,也不是怎的她找不到了伟大的言语,而只把饭食与咖啡想起来。这使她自己也感到点有失体统,而又不能不顺着语气儿骂下去。
东阳自信有丰富的想象力,一定能想起些光伟的言语来反攻。可是,他也只想起:我还给你们买过东西呢!你买过!不错!一包花生豆,两个凉柿子!告诉你,你小子别太目中无人,老太太知道是什么东西!说完,大赤包抓起提包,冷笑了两声,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胖菊子反倒不知道怎么办好啦。以交情说,她实在不高兴东阳那么对待大赤包。她觉得大赤包总多少比东阳更象个人,更可爱一点。可是,大赤包的责骂,也多少把她包括在里面,她到底是东阳的太太,为什么不教东阳大方一点,而老白吃白喝冠家呢?大赤包虽骂的是东阳,可是也把她——胖菊子——连累在里面。她是个妇人,她看一杯咖啡的价值,在彼此争吵的时候,比什么友谊友情更重要。为了这个,她不愿和东阳开火。可是,不和他开火,又减了自己的威风。她只好板着胖脸发楞。
东阳的心里善于藏话,他不愿告诉个中的真意。可是,为了避免太太的发威,他决定吐露一点消息。告诉你!我要斗一斗她。打倒了她,我有好处!然后,他用诗的语言说出点他的心意。
菊子起初不十分赞同他的计划。不错,大赤包有时候确是盛气凌人,使人难堪。但是,她们到底是朋友,怎好翻脸为仇作对呢?她想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想到最后,她同意了东阳的意见。好哪,把大赤包打下去,而使自己成为北平天字第一号的女霸,也不见得不是件好事。在这混乱的年月与局面中,她想,只有狠心才是成功的诀窍。假若当初她不狠心甩了瑞丰,她能变成处长太太吗?不能!好啦,她与大赤包既同是新时代的有头有脸的人,她何必一定非捧着大赤包,而使自己坐第二把交椅呢?她笑了,她接受了东阳的意见,并且愿意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