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他看了何所似一眼,准确来说,是看了看他的脸。

“你走之后,凌霄派真是一盘散沙啊。”何所似微笑道,“争权夺利,设计暗算,卑劣龌龊,如从人血肉中吸取养分的藤蔓,吸干了你的血之后,就不再需要你了。”

江折柳一直以来的怀疑之事成真。

无心受他抚养,纵有缺陷,罪不当死,只是……

何所似换了一个动作,伸手拨弄着茶盏上方的瓷盖,懒懒地道:“江仙尊,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么?”

还能有什么话要说。

他亲手养大祝无心,亲手经营凌霄派,但独木终归难支。四大仙门在长久安逸之下已开始偏移轨道。如今,他一手搭建起的仙门之首,也让他一手毁掉了。

江折柳抬起手,将看到一半的书卷放到了桌案上。

他的手指在轻微地抖,但他不想让何所似见到他发抖,因此克制得很轻微。指节缓慢地蜷缩进了衣袖里,一丝都未透露出来。

“木已成舟,自然无言以对。”

江折柳的声音淡漠如常。

何所似略感惊奇地看着他,半晌才道:“若不是那小神棍说你大限将至,恐怕我还真的不想留你……小柳,下辈子看清楚一点,有些担子是不能随便接过来的。”

“多谢提醒。”江折柳笑了一下,“可惜我没有来世。”

寻常人死后,即是化于冥河。修士死后,神魂归于天地,散为真灵,不会进入轮回。只有修为极高而劫难难渡的修士,才有护法之后转世重修的这条路,不经过冥河的涤荡清洗,才会有前生的记忆。

江折柳没有来世,他只有境界,没有修为。

北风忽紧,卷着雪打响了窗。一旁的烛台之上,泪滴随着火光逐渐流淌而下,凝结如血。

“你没梦到过他吗?”何所似道,“不肯跟我说说?”

“没有。”江折柳的手颤得有点厉害,他收紧指骨,指甲扣进掌心里,神情却还是疏冷淡漠的,雪发乌瞳,比打松枝的冰霜还要发冷,一身清寒气。“既已两别,不必入梦来折磨我。”何所似慢慢地笑了:“怎么是折磨呢。他有意使你受伤,间接置你于死地,你再亲手杀了他,这不是恩怨两平吗?”

“恩怨两平。”江折柳闭眸又睁,“下七情散、留记声蝉,我竟不知,我与天机阁有何恩怨?”

王文远从一开始就是针对他的,仙门首座的位置固然诱人,可若不是从江折柳手中拿过去,便也没有那么诱人。他的利益建立在一种江折柳难以窥知的恩怨之上,表面上是为了谋取利益,但实际上,仿佛是为了疏解他藏匿不露的恨意。

江折柳乍然想起一身诅咒和毒药的王墨玄。

“啧,那个神棍也有话问你。”何所似险些记不起来,“他要问你……这几百年受人崇拜仰慕,可有心虚之处?”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江折柳看着对方,神情中有一点疑惑。

“他的父亲,乃是你师父故去后声望最盛之人,他重伤陨落,正可为江仙尊铺平道路。”何所似笑眯眯地道,“小神棍曾在父亲死前冲入房间,见到老阁主的遗躯上是凌霄剑的剑伤。这是他告诉我的。”

“小柳。”他好像喜欢上了这个称呼,“人是不是你杀的?”

江折柳心中百味陈杂,叹了口气:“是我。”

何所似像是听到了什么仙门秘辛,诧异地睁圆了眼:“……你说什么?”

“天机阁所修的心法有所缺陷,纵能勘破天机,但有走火入魔的风险。”江折柳头疼得厉害,觉得左半边都在不断地炸开,仿佛左耳都要听不到声音了,他停顿了一下,言简意赅道,“王老阁主受邪修暗算,临阵发作,敌我不分。我斩杀他之后,为保四大仙门的声誉,没有提及心法入魔之事。”

天机阁上一任阁主的死因,到现在还是迎战重伤,当年知晓这件事的人,这么多年里,隐居、退隐、重修,所知者早就寥寥无几。

“……啊?”

这么短短几句话,他说得却特别疲惫,抬手掩唇咳嗽了几声,低声道:“我劝你回去跟王文远说,问他是否也有此倾向。”

“走火入魔?”何所似道,“你也觉得他不太正常?”

江折柳却已经不想说话了,他脑海中嗡嗡作响,疼得像是快要裂开了一样。被修复着维持着的五脏六腑再度发痛,像是被粘好的花瓶裂缝被撞了一下,每一块碎片都在往下掉着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