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崔东山已经离开书院一段时间,看来她每天还是勤勤恳恳做着丫鬟婢女的事务。
谢谢板着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于禄微笑道:“突然想起来很久没见面了,就来看看。”
谢谢问道:“现在已经看过了,然后?”
于禄无奈道:“进去喝杯茶,不算过分吧?”
谢谢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于禄这位她本该敬称为太子殿下的年轻男人,步入院子。
院子不大,打扫得很干净,若是到了容易落叶的秋天,或是早些时候容易飘絮的春天,应该会辛苦些。
谢谢指了指正屋那边,屋门紧闭,檐下廊道以青竹串成铺就,就像一张大凉席,于禄甚至可以想象那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夜凉如水时分,就在此慵懒侧卧观看星象。
谢谢提醒道:“上台阶之前,记得脱鞋,不然你走后我还要多擦拭一次。”
于禄脱了靴子,坐在青竹地板上,应该是大隋境内某座仙家府邸农家练气士种植的绿竹,寻常大隋权贵,用来制作笔筒已经算是奢侈手笔,文人雅士相互惠赠,十分得体,若是有张避暑睡席或是纳凉竹椅,更是了不起的香火情与财力,只是在这座院落,就只是这样了。
谢谢继续忙碌,没有给于禄倒什么茶水,大清早的,喝什么茶,真当自己还是卢氏太子?你于禄如今比高煊还不如,人家戈阳高氏好歹好住了大隋国祚,比起那拨被押往龙泉郡西边大山里担任役夫苦力的卢氏遗民,一年到头烈日曝晒,风吹雨淋,动辄挨鞭子,要不就是沦为货物,被一座座建造府邸的山头,买去担任杂役婢女,两者差距,天壤之别。
于禄后仰倒去,问道:“谢谢,你有过想过以后想要什么样的日子吗?”
谢谢坐在石桌旁,“没想过。”
身穿书院儒衫的于禄双手叠放在腹部,“你家公子离开书院前,将我揍了一顿。”
谢谢讥笑道:“怎么,打不过他崔东山,就要来拿我当出气筒?不愧是身负半国武运的七境武夫,不过你确定一定能赢过我?”
她被大骊抓住后,被那位宫中娘娘让一位大骊供奉剑修,在她几处关键窍穴钉入了多颗困龙钉,阴毒至极。
后来被崔东山拔除一半困龙钉,修为恢复到练气士洞府境,之前崔东山离开书院,又拔掉几颗,谢谢体内,只留下最后一颗钉死本命物所在窍穴大门的困龙钉,不过当下总算已经重返观海境。再加上崔东山在小院布置了许多秘术,大多都阵法中枢控制都传授给谢谢开启、驱使和关闭之法,因此谢谢只要身在小院,就有了茅小冬坐镇山崖书院的雏形。
于禄坐起身,微笑道:“真要交手,你还是会输的。”
谢谢哦了一声,神色淡漠,“那你真了不起,是我看走眼,需不需要跟你赔罪道歉?”
于禄又躺回去,双手当做枕头,感慨道:“你啊。”
虽然同是卢氏王朝余孽,本该同病相怜、相互搀扶才对,可谢谢内心深处,对这个随遇而安的于禄极其厌恶,而且毫不掩饰。
于禄闭上眼睛,“这里躺着舒服,让我眯会儿。”
谢谢犹豫了一下,没有赶人。
她其实有些好奇,为何于禄没有跟随高煊一起去往林鹿书院。
于禄去了大骊,最少能够看顾一下水深火热之中的卢氏遗民,何况如今其实有不少卢氏文臣武将,虽然依附大骊,可还算被器重信任,许多武将更是追随大骊铁骑一起南下,据说建功立业,极为瞩目,开始融入大骊军方。
哪怕这些都不论,于禄如今已是大骊户籍,如此年轻的金身境武夫。
说出去能吓死人。
大骊宋氏皇帝别的不说,有一点谢谢必须承认,不缺气度。
藩王宋长镜也是如此。
怎么看,于禄都应该去林鹿书院。
可于禄偏偏留在了山崖书院。
他们这拨当年一起进入书院的外乡人当中,在大隋朝廷和书院最顶层的视野之外,一直是修道胚子的林守一最出彩,未来成就最高,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最有趣,谁讨厌不起来,谢谢最有靠山,李槐做学问的资质最平庸,但是最招惹不起。而于禄,始终是最不惹人注意的那个,容易被人遗忘,哪怕与皇子高煊成为朋友后,仍是不会让人觉得年轻人于禄,值得关注,反而更让人看轻,一个喜好投机取巧、攀附天潢贵胄的年轻人而已。
于禄突然睁开眼睛,“你家公子说,陈平安已经是即将破境的五境武夫了,真实战力,还要更高。”
谢谢幸灾乐祸道:“怎么,你怕被赶上?”
于禄摇头道:“肯定会被赶上的。”
谢谢皱眉道:“很快?”
于禄点头道:“快到超乎你的想象。”
谢谢又问,“武运恩泽?”
于禄摇头,“正因为跟这个没有关系,所以我才觉得有些……惆怅。”
谢谢无言以对。
不知道下一次见面,陈平安会是这么个样子。
谢谢想象不出来。
大概还是背着竹箱、穿着草鞋,就只是个子高了些?
————
李宝瓶也是独自一人住着学舍。
这是茅小冬和崔东山两个死对头,唯一一件没有起争执的事情。
因为学舍是四人铺,照理说一人独住的红棉袄小姑娘,学舍应该空空荡荡。
可事实上,除了她自己住的那张床铺,其余三处,满满当当,纸张堆积,一摞摞摆放得齐齐整整。
为此教书先生不得不跟几位书院山主抱怨,小姑娘已经抄完了可以被责罚百余次的书,还怎么罚?
值夜巡视的夫子们更是啼笑皆非,几乎人人每夜都能看到小姑娘的挑灯抄书,落笔如飞,勤勉得有些过分了。
一开始还有些老先生为小姑娘打抱不平,误以为是负责传授李宝瓶课业的几位同僚,太过针对小姑娘,太过严苛,私底下很是埋怨了一通,结果答案让人哭笑不得,那几位夫子说这就是小姑娘的喜好,根本用不着她抄那么多圣贤文章,李宝瓶偶尔缺课去小东山之巅发呆,或是溜出书院逛荡,事后按照书院规矩罚她抄书不假,可哪里需要这么多,问题是小姑娘喜好抄书,他们怎么拦?别的书院学子,尤其是那些性情跳脱的同龄人,夫子们是用板子和戒尺逼着孩子们抄书,这个小姑娘倒好,都抄出一座书山来了。
好在这位书院人人皆知的小姑娘,除了时不时翘课让夫子恼火之外,还是很招人稀罕的,当然除了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一样经常会让夫子们头大。小脑袋瓜里,怎么就装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想法,为何天底下那些河流都喜欢扭来扭去,夫子你知道答案吗?下大雨的时候,学舍外边的蚊子会不会被雨点砸死,夫子你晓不晓得,反正我天晴后去地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具蚊子的尸体唉?湖里那些鱼儿,为什么喝了那么多水也不会撑死,夫子你还是不知道对吧,那书上有讲吗,我自己去翻书就行……
以至于为小姑娘授课的几位夫子,头疼之余,闲聊打趣,是不是什么时候可以编撰一部李宝瓶问题集。
————
今天李槐鬼使神差地没有跟着刘观和马濂,说是要去趟茅厕,独自一人,去了东山之巅。
很巧,果然看到了那个坐在树枝上身穿着红裙襦的李宝瓶。
李槐没敢打招呼,就趴在山顶石桌上,遥遥看着那个经常来这里爬树的家伙。
李宝瓶发完呆后,无比娴熟地抱着树干滑落在地,撒腿飞奔。
她也看到了那边高高举起手臂却说不出话的李槐。
李宝瓶只是瞥了眼李槐,就转过头,脚下生风,跑下山去。
李槐一时间有些哀怨和委屈,便从地上找了根树枝,蹲地上圈圈画画。
李槐眼睛一亮,记得上次自己写了爹娘,他们果然就来书院看自己了。
那么自己写一写陈平安的名字,会不会也行?
李槐咧嘴笑着,开始写陈平安三个字。
不等他写完,就伸出一只手,把只差一笔就写完的字都给抹去。
李槐一头雾水,看到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的李宝瓶。
李槐又赌气地写了个陈字,李宝瓶伸手擦掉。
若是以往,李槐可能就会退缩了,可今天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愣是硬着头皮又要开始写。
李宝瓶也不说话,李槐用树枝写,她就擦伸手擦掉。
结果等到李槐写断了那根枯枝,还是没能在地上写出一个完完整整的陈字,更别提后边的平安两字了。
李槐丢了半截树枝,开始嚎啕大哭。
李宝瓶不理睬李槐,捡起那根树枝,继续蹲着,她已经有些尖尖的下巴,搁在一条胳膊上,开始写小师叔三个字,写完之后,比较满意,点了点头。
李槐胡乱擦了把脸,抽泣道:“李宝瓶,你再这么欺负我,陈平安来了后,我就跟他告状!他一生气,说不定就不乐意当你的小师叔了!”
李宝瓶换了一种字体,继续写小师叔三个字,聚精会神盯着地面,对于李槐的威胁,置若罔闻。
李槐突然挤出一个笑脸,小心翼翼问道:“李宝瓶,你就让我写三个字呗?可灵验了,说不定明儿陈平安就到咱们书院了。真不骗你,上次我想爹娘,这么一写,他们仨不就都来了,你是知道的啊。”
李宝瓶头也不抬,只是递过了树枝。
李槐雀跃不已,只是手上树枝刚刚落笔,李宝瓶冷不丁皱眉道:“好好写!”
李槐吓得手一抖,立即歪歪扭扭得不像话了,他哭腔道:“你干嘛?!”
李宝瓶帮着擦掉痕迹。
李槐破涕为笑,开始认真写那个陈字。
写完之后。
李宝瓶环顾四周,“人呢?”
李槐哭丧着脸道:“哪有这么快啊。”
李宝瓶起身麻溜儿跑向那棵大树,站在树枝上举目远眺。
李槐眼珠子急转,心知不妙,丢了树枝就开始跑路。
只是他哪里跑得过李宝瓶,给下了树的李宝瓶很快就追上,李槐吓得蹲身抱头。
只是李宝瓶这次破天荒没有揍他,沿着山路一直跑向了书院山门,去逛荡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
在李宝瓶风风火火游览京城街巷、李槐劫后余生返回学舍的时候。
大隋山崖书院的山门那边。
风尘仆仆的一行四人,一位白衣负剑背竹箱的年轻人,笑着向山门一位年迈儒士递出了通关文牒。
老儒士看了很久,上边的两洲各国各地印章,钤印得密密麻麻,老人心中满是惊讶,抬头笑道:“这位陈公子游历了这么多地方啊?”
拜访书院的年轻人微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