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一阵夹杂有金光点点的浓郁黑风滚滚涌入寺庙,一位上半身裸露的魁梧大汉,有两根獠牙从嘴边露出,现身后,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谁都别走了!等这一天,可是好些日子了,一网打尽。你个小娘皮,真是难抓,老子几次派人当鱼饵,你竟然都没上钩,今儿怎么忍不住啦,有胆子跑出老巢了?真以为从你这边挑个腿长的小妾,就能填饱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这一口?”
当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汉出现后,古寺内顿时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
显然这头当了山神的精魅,伺机而动,有备而来。
陈平安无奈道:“这位就是山神老爷吧,不忙着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们大可以先叙旧,该下聘下聘,该纳妾纳妾。”
那位昔年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钱、总算得了个山神诰封的魁梧山怪,嘴角习惯性流着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这个看着就是个三脚猫武夫、或是个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轻人,转头看着那个身材矮小、腰肢纤细的杏眼少女,然后招了招手,那位丰腴美妇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妇人依偎在这位山神老爷的胸口“山林”当中,咯咯直笑,没敢望向自家主人的少女,而是狠狠盯着那个满脸错愕的高挑女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贱货,凭什么你能被纳妾,还敢拒绝这等美事?!”
山怪笑声震天响,“今晚过后,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为几句言语伤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爷都会疼惜的。”
他抹了把嘴,然后随意擦在怀中妇人的胸脯上,“老爷以后对你们三人,绝对不像对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说了,她们也委实是经不起折腾,可恨死了都无法做成鬼,不如你们幸运,不然你们还能多出些姐妹,老爷那座山神祠庙,该有多热闹?”
最后他收起了那块交给妇人女鬼的绣帕,就是靠着这个,他才能够“捕风”而来,将那个垂涎已久的狡诈小婆娘堵在这里,否则在她府邸那边,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偿失,说不定还会两头落空,需知他如今野心极大,是奔着梳水国的五岳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骊宋氏的藩属国,以后五岳神祇的地位大不如从前,可瘦死骆驼比马大,在这梳水国一亩三分地,别说是乡野女子和几头艳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与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么东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陈平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动作轻柔,还是有些响动。
那位山神明摆着并不像表面那样粗犷鲁莽,第一时间就盯住了那个陌生面孔的远游书生。
陈平安笑道:“抱歉,你们继续。”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晋梳水国山神,暂时压下心头古怪和狐疑,对那个杏眼少女笑道:“韦蔚,你就从了我吧?如何?我又不会亏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神娶亲的规格,八抬大轿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开口,便是让县城城隍开道,土地抬轿,我也给你办成!”
名为韦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只脚,晃了晃绣花鞋,“瞧见没,多干净,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山怪一把推开怀中美妇,掏了掏裤裆,嘿嘿笑道:“我就喜欢你这脾气,没法子,只好运用山神神通,先抢亲办了正事,将来再补上娶亲仪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这欠抽的脾气,中意归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韦蔚拍了拍胸脯,“呦,你可吓着我了。”
那个站在她身边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战之后,走出一步,“我愿意当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过我家主人?”
韦蔚神色不悦,一袖子打得这头女鬼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看力道和架势,会直接破墙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脚,山水迅猛流转。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之时,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华美彩衣,随着灰烟飘摇,其中有些灰烬散落,她蜷缩在墙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泻。
山怪冷笑道:“韦蔚,今时不同往日了,还不肯认命吗?真当老子还是当年那个任你调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当初每调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给你这个小娘们记了一鞭子!我接下来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打是亲骂是爱!”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现出一根如浓稠水银的灵动长鞭,其中那一条纤细如发丝的金线,却彰显着他如今的正统山神身份。
韦蔚没有转头,只是指了指身后的那个青衫书生,“你个毛都没褪干净的脏畜生,瞧见没,是我刚打算收入帐内的情郎,今儿老娘一头鬼魅,要在一座古寺内与一位读书人殉情,不亏!”
陈平安笑道:“不许临死还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难怪今夜有此劫难。”
韦蔚冷笑不已,不再理睬身后那个必死无疑的可怜家伙。
在这座山头,山神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先前那一巴掌拍下去,已经很对得住那个光长腿不长脑子的婢女了,为了个婢女,说些什么我韦蔚愿意跟那畜生走、只求放过婢女之流的傻话,绝无可能,她韦蔚又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至于身后那个要死不死自己送上门、害得自己沦落至此的年轻人,她更不会管他,活该他今夜一起死在这里,殉情,殉个屁的情,老娘几百年风光日子,就这么没了,那畜生不杀他,她自己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省得给那些山中精怪剥皮抽筋下油锅,还得谢她给了个痛快死法。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位山神老爷,你能够被敕封山神,是走了大骊铁骑某位驻守文官的路子,还是梳水国官员收了银子,给帮着通融的?”
那头山怪阴恻恻笑道:“等你死了,万一还能够成为伥鬼,再告诉你。”
韦蔚畅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骊蛮子?估计如今一听到大骊两个字,就要三条腿发软吧。”
陈平安点头道:“原来如此。”
山怪厉色道:“韦蔚!你等着,不出十天,老子非要让你戒掉那个磨镜子的可怜癖好!”
墙角那边的高挑女鬼,还有那位美妇女鬼,都有些神色古怪扭捏。
韦蔚倒是全然无所谓,开始琢磨着如何将以卵击石的下场,尽量争取变成一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差不多可以了。
运气不错,还有一头自己找上门的梳水国四煞之一。
不过看先前黑烟气势与长鞭的那丝金线,应该是金身尚且不稳,香火不足的缘故。
陈平安弯腰去翻书箱。
山怪皱了皱眉头。
韦蔚也忍不住后掠数步,这才转头望去,不知道那个当年一样背着竹箱上山入寺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只见那人试图将那把原本搁放在书箱内的长剑,背在身后。
看到韦蔚的探询视线后,陈平安笑道:“一把半仙兵啊,以前没见过?跋山涉水,没点傍身的宝贝,怎么行。”
韦蔚给这个家伙的大言不惭气笑了,笑眯眯点头:“见过见过,见过几十上百件半仙兵呢。”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来,真正的得到修士,哪里需要装神弄鬼,虚张声势。
陈平安环顾四周,“这一处佛门清净地,僧人经书已不在,可兴许佛法还在,所以当年那头狐魅,就因为心善,得了一桩不小的善缘,跟随那个‘柳赤诚’行走四方,那么你们?”
看着那个背剑年轻人的讥讽笑意。
韦蔚没来由有些心慌。
陈平安手腕一抖,竹箱凭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当中。
手腕一拧,手中又多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扶了扶。
不知为何,那头已被纳入一国山水谱牒的神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双膝发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仿佛如被无上仙法压胜,彻底运转不灵。
只是比起当年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
在落魄山竹楼练拳之后,陈平安开始神意内敛。
虽未完全能够收放自如,却也不会像之前那么随意外泻,而自己浑然不觉。
不然这趟古寺之行,陈平安哪里能够见到韦蔚和两位婢女阴物。
下一刻。
女鬼韦蔚瞪大一双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时,那个青衫年轻人已经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剑之外的地方。
刚好一剑的距离。
因为那人不知怎么就已经拔剑出鞘了,剑尖上挑,刺入那头山怪的下颚,竟是直接将其挑离地面。
一位山神的金身,开始当场碎裂出无数条细缝。
陈平安微微仰头,“当年杀了头为祸一方的黄鳝河妖,就有因果业障缠身,那么杀一位山水正神,应该只多不少。”
韦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觉得天地寂静,唯有那个青山剑客的话音,悠悠响起。
“没关系,这份因果,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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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韦蔚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过了许久,才稍稍回过神来,能够动一动脑子,却又开始发呆,不知为何他没杀自己。
当然到最后也不知道那把剑,到底是不是真的一把半仙兵。
古寺内,反而是那个丰腴女鬼,开始跪地砰砰磕头求饶。
高挑女鬼则战战兢兢来到韦蔚身边,颤声说道:“主人一直入神想事情,那位仙师喊了一声没反应,便要奴婢转告主人,说以后这座古寺,咱们就别再来了,假若能够多积攒些阴德,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古寺这边的菩萨,都看着呢。”
韦蔚也察觉到自己的怪诞境地,强行运转术法,好似强行从泥泞中拔出双脚一般,这才恢复神智清明,大口喘气,身为女鬼,都出了一身虚汗,她的衣裙和绣花鞋,不比身边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类粗劣的障眼法。
韦蔚瞥了眼本该躺着一具山怪身躯却空荡荡的地面,连血迹都没有,皱眉问道:“那个人呢?”
高挑女鬼摇头道:“说完就走了。”
韦蔚刚想要一脚踹得那个磕头贱婢灰飞烟灭,只是猛然间收回绣花鞋,恼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罚!”
她大手一挥,“走,赶紧走!”
只是离开破败古寺之前,她在门槛那边停步转身,双手合十,这位从不信佛的女鬼恶煞,竟然低头呢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最后韦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灭的篝火,一团光亮。
她们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韦蔚三头女鬼离去后。
一袭青衫竟然没过多久,就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旧对着那对篝火,偶尔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期间起身一次,然后站在寺内一处,闭着眼睛,以虚握长剑之姿势,轻轻向前挥剑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庙大门,来到崖畔,缓缓走桩。
出完拳后站定,转头一笑。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远眺。
天高地阔,风景如画。
相信明一年春,又会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