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与裴钱转头说道:“剑客与剑修,按照天下风俗,的确就是天壤之别,你不可在白首这些言语上过多计较。”
裴钱这会儿心情可好,根本无所谓那白首讲了啥,她裴钱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她那偷偷藏好的小账本,很厚吗?薄得很!这会儿她在师父身边,便一改先前在渡船上的小心翼翼,走路大摇大摆,这就叫“走路嚣张,妖魔心慌”,还需要个锤儿的黄纸符箓贴额头,她抬头笑道:“师父,学拳抄书这些事儿吧,我真不敢说自己有多出息,但是师父的肚量,我学了师父最少一成功力,一成功力!这得是多大的肚量了?装那两盘菜、三碗大米饭,都不在话下!还容不下一个白啥首啥的家伙轻飘飘几句话?师父你小瞧我了!”
唯独一人崔东山坐在城头上,笑呵呵。
能够让裴钱伤心伤肺哭鼻子、又笑嘻嘻欢天喜地的,便只有自己先生了。
关键是裴钱哭哭笑笑过后,她还真会用心去记事情,想道理,是所有的懂与不懂,而不是挑挑拣拣,余着大半。
曹晴朗见到了那个恢复正常的裴钱,也松了口气。
先前先生,无论是言语还是神色,真是先生了。
齐景龙笑道:“不说点什么?”
白首试探性问道:“要是我认个错儿,真就一笔揭过了?”
齐景龙微笑道:“难说。”
白首犹豫不决。
齐景龙轻声说道:“其实此事,不涉及太过绝对的对错是非,你需要认错的,其实不是那些言语,在我看来,谈不上冒犯,当然了,于理是如此,于情却未必,毕竟天底下与人言语,就意味着肯定不是在自言自语。你自己心态不对,走过了一趟落魄山,却没有真正用心,去多看多想。不然你与裴钱相处,双方本不该如此别扭。”
“我还怎么个用心?在那落魄山,一见面,我就给那裴钱一腿打得晕死过去了。”
白首难得在姓刘的这边如此哀怨,瞥了眼不远处的小黑炭,只敢压低嗓音,碎碎念叨:“我那陈兄弟为人如何,你不清楚?就算你姓刘的不清楚,反正整座剑气长城都清楚了,裴钱要是得了陈平安的七八分真传,咋办?你跟陈平安关系又那么好,以后肯定要经常打交道,你去落魄山,他来太徽剑宗,一来二去的,我难道次次躲着裴钱?关键是我与陈平安的交情,在裴钱这边,半点不顶事不说,还会更麻烦,说到底,还是怪陈平安,乌鸦嘴,说什么我这张嘴,容易惹来剑仙的飞剑,现在好了,剑仙的飞剑没来,裴钱算是盯上我了,瞅瞅,你瞅瞅,裴钱在瞪我,她脸上那笑容,是不是跟我陈兄弟如出一辙,一模一样?!姓刘的,我算是看出来了,别看陈平安方才那么教训裴钱,其实心里边最紧着她了,我这会儿都怕下次去铺子喝酒,陈平安让人往酒水里倒泻药,一坛酒半坛泻药,这种事,陈平安肯定做得出来,既能坑我,还能省钱,一举两得啊。”
齐景龙笑道:“看来你还真没少想事情。”
白首心中哀叹不已,有你这么个只会幸灾乐祸不帮忙的师父,到底有啥用哦。
裴钱蹦蹦跳跳到了众人眼前,与那白首说道:“白首,以后咱们只文斗啊。”
面子是啥玩意儿,开玩笑,能当饭吃不?
她遇到师父之前,小小年纪,就行走南苑国京城江湖无数年,那会儿还没学拳,在江湖上有个屁的面子。
白首一听这话,差点激动得学那裴钱大哭一场。
只是裴钱稍稍转身,背对她师父几分,然后抿起嘴唇,微笑,然后一动不动。
白首就像挨了一记五雷轰顶。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笑哈哈道:“白首你是立志要当大剑仙的人唉,刘先生收了你这么个好徒弟,真是师父大剑仙,弟子小剑仙,师徒两人就是两剑仙,下回我陪师父去你们太徽剑宗做客,我带上几大捆的爆竹庆祝庆祝啊。”
陈平安说道:“好好说话。”
裴钱咳嗽一声,“白首,先前是我错了,别介意啊。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之前师父与自己说了一句对不起,分量多重?天底下就没有一杆秤,称得出那份分量!
拆分出一丁点儿,就当是送给白首了,毛毛雨。
白首头皮发麻,脸色僵硬,“不介意。”
老子是不敢介意啊。
裴钱微笑道:“我学拳晚,也慢,这不就要过好些天,才能跻身小小的五境?所以等过几年,再跟白首……白首师兄请教。”
白首硬着头皮问道:“不是说好了只文斗吗?”
裴钱笑呵呵,“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曹晴朗瞧着这一幕,其实还挺开心。
原来不止自己怕裴钱啊。
陈平安以心声涟漪与齐景龙问道:“白首在裴钱这边如此拘谨,会不会修行有事?”
齐景龙笑着回答:“就当是一场必不可少的修心吧,先前在翩然峰上,白首其实一直提不起太多的心气去修行,虽说如今已经变了不少,倒是也想真正学剑了,只是他自己一直有意无意拗着本来心性,大概是故意与我置气吧,如今有你这位开山大弟子督促,我看不是坏事。这不到了剑气长城,先前只是听说裴钱要来,练剑一事,便格外勤快了。”
陈平安说道:“只看白首死活不愿倾力出手,哪怕颜面尽失,憋屈万分,仍然没想过要拿出割鹿山的压箱底手腕,便是个无错了。不然双方先前在落魄山,其实有的打。”
齐景龙微笑道:“我的弟子,会比你的差?”
陈平安说道:“那还是差些。”
齐景龙问道:“那师父又如何?”
陈平安说道:“我今年才几岁?跟一个几乎百岁高龄的剑修较啥劲,真要较劲也成,你如今是玉璞境对吧,我这会儿是五境练气士,按照双方岁数来算,你就当我是十五境修士,不比你当下的十一境练气士,高出四境?不服气?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等我到了一百岁,看我有没有跻身十五境,没有的话,就当我胡说八道,在这之前,你少拿境界说事啊。”
齐景龙笑呵呵道:“二掌柜不光是酒水多,道理也多啊。”
陈平安有些愧疚,“过奖过奖。”
陈平安不再跟齐景龙瞎扯,万一这家伙真铁了心与自己说道理,陈平安也要头疼。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开口问道:“是先去见我大师兄,还是先去宁府?”
崔东山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先生你们可以先去宁府,先生的大师兄,我一人拜会便是。”
陈平安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
崔东山突然说道:“大师姐,你借我一张黄纸符箓,为我壮胆。”
裴钱其实这会儿很是如坠云雾,师父哪来的大师兄?
关于此事,陈平安是来不及说,毕竟密信之上,不宜说此事。崔东山则是懒得多说半句,那家伙是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自己都记不清了,若非先生刚才提及,他可不知道那么大的一位大剑仙,如今竟然就在城头上风餐露宿,每天坐那儿显摆自己的一身剑气。
裴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交给崔东山后,提醒道:“师父的大师兄,岂不是就是我的大师伯?可我没给大师伯准备礼物啊。”
崔东山板着脸说道:“你那天上掉下来的大师伯,人可凶,脑阔上刻了五个大字,人人欠我钱。”
裴钱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听他瞎扯,你那大师伯,面冷心热,是浩然天下剑术最高,回头你那套疯魔剑法,可以耍给你大师兄瞧瞧。”
裴钱胆战心惊道:“师父你忘了吗,我先前走路就不稳,现在又有些腿儿隐隐作痛哩,梦游磕着了不知道啥个东西啊,耍不出那套微不足道的剑法啊,就不要让大师伯看笑话了,对吧。”
白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记五雷轰顶。
梦游磕着了,磕着了东西……
齐景龙忍住笑,带着白首去往城头别处,白首如今要与太徽剑宗子弟一起练剑。
离去之时,白首生平第一次觉得练剑一事,原来是如此的令人倍感惬意。
陈平安祭出符舟,带着裴钱三人一起离开城头,去往北边的城池。
既然先生不在,崔东山就无所顾忌了,在城头上如螃蟹横行,甩起两只大袖子,扑腾扑腾而起,缓缓飘然而落,就这么一直起起落落,去找那位昔年的师弟,如今的师伯,叙叙旧,叙旧叙旧叙你娘的旧咧,老子跟你左右又不熟。他娘的当年求学,若非自己这个大师兄兜里还算有点钱,老秀才不得囊中羞涩万万年?你左右还替老秀才管个狗屁的钱。
只不过老秀才当年有了像模像样的真正学塾,却也不是他的功劳,毕竟宝瓶洲离着中土神洲太远,家族那边起先也不会寄钱太多,真正让老秀才腰杆硬了、喝酒放开肚子了、今儿买书明儿买纸笔、后天就终于给凑齐了文房四宝、各色清供的,还是因为老秀才收了第三个入室弟子的关系,那家伙才同门师兄弟当中,最有钱的一个,也是最会孝敬先生、一个。
“小齐啊,怎么突然想学棋啦?好事哇,找你大师兄去,他那棋术,还是勉强可以教人的,就是学塾里边棋罐棋盘尚无啊,琉璃斋的棋罐棋子,绛州出产的马蹄坊棋墩,虽然离着学塾可近了,但是千万别买,实在太贵了。真的别买,宁肯走多千步路,莫花一颗冤枉钱。”
“好的,先生。”
“小齐啊,先生最近临帖观碑,如有神助,篆书功力大涨,想不想学啊?”
“知道了先生,学生想学。”
“小齐啊,读过二酉翻刻版的《妙华文集》了吧?装帧、纸张这些都是小事,差些就差些,咱们读书人不讲究这些花俏的,都不去说他,可是先贤书籍,学问事大,脱字、讹字严重,便不太妥当啊。一字之差,许多时候,与圣贤宗旨,便要隔着万里之遥,我们读书人,不可不察啊。”
“先生有理,学生明白了。”
当然那个家伙,更是最喜欢告刁状、更是一告一个准的一个。
“先生,左师兄又不讲理了,先生你帮忙看看是谁的对错……”
“啥?这个混账玩意儿,又打你了?小齐,先将鼻血擦一擦,不忙着与先生讲理。走走走,先生先带你找你二师兄算账去。”
“先生,左师兄方才与我解析一书之文义,他说不过我,便……”
“咋个额头起包了?!造反造反!走!小齐,你帮先生拿来鸡毛掸子,戒尺也带上!哦对了,小齐啊,板凳就算了,太沉了些。”
“先生……”
“走!找你左师兄去!”
“先生,这次是崔师兄,下棋耍赖,我不想跟他学下棋了,我觉得悔棋之人,不算棋手。”
“啊?”
“先生悔棋,是为了为学生教棋更多,自然不算的。”
“走,这次咱们连板凳也带上!倒也别真打,吓唬人,气势够了就成。”
……
读书之人,治学之人,尤其是修了道的长寿之人。
陈年旧事,其实会很多。
崔东山不是崔瀺那个老王八蛋。
崔东山会经常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故事,尤其是故人的故事。
尤其是每次那个人告状坑师兄弟,或是自己被先生坑,当年那个大师兄,往往就在门口或是窗外看热闹。
所以是亲眼所见,是亲耳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