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显然是押注陈平安只要返乡,就会直奔宝瓶洲落魄山,斐然也没有算到文庙会禁绝山水邸报,不然刘茂早就通过散步山上消息,让自己立足不败之地了,不但可以活命,甚至会得到大伏书院的庇护,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刘茂都会性命无忧,伸长脖子给姚近之杀,大泉女帝都不敢动刀子。只不过刘茂终究是小觑了斐然的算计,所以始终都不清楚,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更不清楚陈平安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斐然自然也不是要陈平安的性命,可能是不太想,可能很想,可惜做不到,所以斐然只是借助浩然的天下人心,在一个“名”上,针对陈平安,动点手脚。桐叶洲,所有对大泉眼红的复国之王朝,以及大泉王朝内部,朝野上下,所有对姚氏女帝心怀不满的读书人,以及浩然九洲,天底下所有看热闹不嫌大的山上修士,甚至是亚圣一脉的儒家子弟,都会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
陈平安双指抵住钤印文字处,轻轻抹去痕迹,陈平安搓了搓手指。
竟有一阵清风拂起,印泥碎屑出现一连串的文字,每个文字刚刚现世,便倏忽消逝,陈平安哪怕瞬间就重新祭出笼中雀,依旧未能挽留那些文字,显然斐然是用了独门秘术,并且剑气蕴藉其中。刘茂已经被陈平安禁锢魂魄,所以未能看到一个字,这些文字,差不多算是一封信。
开篇文字很温情,“隐官大人,一别多年,甚是想念。”
然后就有些杀机四伏了,“竟然能见此信,隐官大人可谓天纵之才,当之无愧。更让我佩服之事,还是以隐官大人如今的境界之高,依旧愿意在水不没膝的浅水烂泥塘,耐心极好,见微知著,谨慎依旧。斐然在此由衷预祝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开门大吉,始终顺遂。”
“先前替你故地重游,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你我同道中人,皆是天涯远游客,难免物伤同类,故而临别之际,专程留信一封,书页当中,为隐官大人留下一枚价值连城的藏书印,刘茂不过是代为保管而已,凭君自取,作为赔罪,不成敬意。至于那方传国玉玺,藏在何处,以隐官大人的才智,应该不难猜出,就在藩王刘琮某处神魂当中,我在这里就不故弄玄虚了。”
倒数第二句,“我是甲申帐木屐,希望以后在蛮荒天下,能够与隐官大人复盘问道。”
一方印章从夜行篇当中,如水落石出,缓缓浮现,好像是担心陈平安不去触碰,印章开始自行旋转起来,好让隐官大人将那些篆文,看得真切。
陈平安瞥了一眼印章,脸色阴沉。
边款篆文颇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
底款“饥不果腹老书虫”。
他娘的是那个号称藏书三百万的文海周密,一方私人藏书印!
这封书信的最后一句,则有些莫名其妙,“为他人秉烛照亮夜路者,易伤己手,自古而然,悲哉君子。今日持印者亦然,隐官大人小心飞剑,三,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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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宫寺,大雨滂沱。
高适真低头看着纸上那个大大的病字,以笔锋极其纤细的鸡距笔横抹而出,反而显得极有气力。
高适真叹了口气,轻声道:“当年在那山上,我与那个年轻人寻仇,你为何始终藏掖不出手?这就罢了,后来在那桃叶渡,那个青衫背剑客,独独对你刮目相看,好像还有些忌惮,就更加验证了我心中所想,你绝对不是什么金身境武夫,所以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对你怨气不小。”
老人抬起手,揉了揉枯瘦脸颊,“只是生气归生气,知道说开了,像个三岁孩子耍气性,非但没用,反而会坏事,就忍着了。总不能两手空空,除了个祖传的大宅子,已经什么都没了,到头来还失去一个能说说心事的老朋友。”
裴文月点头道:“看出来了。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等老爷问这个问题。”
高适真抬起头,极有兴趣,问道:“答案呢?”
结果老管家来了一句,“没什么可说的。”
老国公爷愣了半天,哈哈大笑,竟是也不再询问此事,有些感伤,“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天宫寺。那会儿你我都还年轻。如今我老了,你呢?”
裴文月说道:“不好说。山上山下,说法不同。如今我在山下。”
高适真点点头,抬起笔,轻轻蘸墨。
那个老管家想了想,瞥了眼窗外,微微皱眉,然后说道:“老话说一个人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那么一个人除了自己小心走路,讲不讲规矩,懂不懂礼数,守不守底线,就比较重要了。这些空落落的道理,听着好像比孤魂野鬼还要飘来荡去,却会在个时刻落地生根,救己一命都不自知。比如当年在山上,如果那个年轻人,不懂得见好就收,决意要斩草除根,对国公爷你们赶尽杀绝,那他就死了。就算他的某位师兄在,可只要还隔着千里,一样救不了他。”
高适真有些意外,一手卷袖准备落笔抄经,抬起头,“老裴,你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乐意在一个小小国公府待着当下人?”
老管家答道:“一趟远游,出门在外,得在这蜃景城附近,完成与别人的一桩约定,我当时并不清楚到底要等多久,总得找个地方落脚。国公爷当年身居高位,年纪轻轻,有佛心,我就投靠了。”
高适真大笑不已,“我有佛心?老裴啊老裴,你什么时候学会说笑话了。”
老管家摇摇头,“一个钟鸣鼎食的国公爷,一辈子根本就没吃过什么苦,当年见到你,正是意气飞扬的岁数,却始终能把人当人,在我看来,就是佛心。有些事情,正因为老爷你不在意,觉得天经地义,自然而然,外人才觉得难能可贵。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悄无声息替老爷挡住了很多……夜路上的鬼。只不过没必要与老爷说这些。说了,便是个不定禅,有系舟。我可能就需要为此离开国公府,而我这个人一向比较怕麻烦。”
高适真疑惑道:“老裴你不是纯粹武夫,而是深藏不露的练气士吧?”
老管家破天荒扯了扯嘴角,好像在会心而笑,给出一个答案,“我其实用剑,剑术还行吧。”
高适真问道:“有无上五境?”
老管家依旧说话含糊,“老爷这话就问得俗了。”
高适真神采奕奕,“是否剑仙?”
老管家摇头道:“用剑之人,江湖行走,剑客而已。其实我也算不得什么山上人。”
高适真知道这个老裴,是注定不会泄露身份了,于是转去问道:“姚近之又没有修行,为何能够如此驻颜有术?”
老管家说道:“她姑姑,那个曾经在边境当客栈掌柜的九娘,其实是浣纱夫人,一头九尾天狐,而九娘的最根本一尾,其实就是姚近之。”
高适真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她和宝瓶洲的赊月,都是中土文庙的一种表态了。”
老管家突然站起身,打开屋门,拿起那把油纸伞,好像要出门去。
只不过这个化名裴文月的握伞老人,就只是站在门口,透过雨幕,遥遥望向蜃景城方向。
好像是蜃景城那边出现了变故,让裴文月临时改变了想法,“我答应某人所做之事,其实是两件,其中一件,就是暗中护着姚近之,帮她称帝登基,成为如今浩然天下唯一一位女帝。此人为何如此,他自己晓得,大概就算是天晓得了。至于大泉刘氏皇族的下场如何,我管不着。甚至除了她之外的姚家子弟,起起伏伏,还是那么个老理儿,命由天作,福自己求。我一样不会插手半点。不然老爷以为一个金身境武夫的磨刀人,加上一个金身破碎的埋河水神,当年真能护得住姚近之?”
背对着申国公的裴文月摇摇头,“就算姚近之手上其实藏有后手,与那玉圭宗关系极大,但是她那会儿终究羽翼未丰,心性不够,手腕不够狠辣,只会被伺机而动的刘茂黄雀在后。当年在桃叶渡,陪着老爷去见那个……陈隐,他以心声与我聊过几句。我答应了他一件事,他护住蜃景城和姚氏,押注以后某个人,会不会画蛇添足,自找麻烦。现在看来,一个人太过聪明了,果然……有病。当然,这些都是那个陈隐的算计,所谓的画蛇添足,我看未必。不过对我而言,是无所谓的事情,反正不是杀人。”
高适真脸色微变。
难怪刘茂在当年那场滂沱夜雨中,没有里应外合,而是选择袖手旁观。一开始高适真还以为刘茂在兄长刘琮和姚近之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刘茂担心就算扶龙成功,事后落在刘琮手上,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才选择了后者。如今看来,是时机未到?
裴文月神色淡漠,但是接下来一番言语,却让老国公爷手中的那支鸡距笔,不小心摔了一滴墨汁在纸上,“夜路走多容易撞见鬼,老话之所以是老话,就是道理比较大。老爷没想错,一旦她的龙椅,因为申国公府而岌岌可危,让她坐不稳那个位置,老爷你就会死的,更何谈一个鬼鬼祟祟不成气候的刘茂,但是国公府里边,依旧有个国公爷高适真,神不知鬼不觉,道观里边也会继续有个痴心炼丹问仙的刘茂,哪天你们俩该死了,我就会离开蜃景城,换个地方,守着第二件事。”
老管家摇摇头,微笑道:“那刘茂,当皇子也好,做藩王也罢,这么多年以来,他眼中就只有老爷和少年,我这么个大活人,好歹是国公府的大管家,又是明面上的金身境武夫,两代国公爷的心腹,他依旧是要么装没瞧见,要么看见了,还不如没看见。我都不知道这么个废物,除了投胎的本事好些,他还能做成什么大事。那个陈隐选择刘茂,恐怕是故意为之。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脑子好使,心机可怕了。”
高适真抬起头,借着桌上灯光,竭力凝神定睛望去,看着那个越来越陌生的老管家,只有一个晦暗不明的背影。
哪怕裴文月打开了门,依旧没有风雨落入屋内。
一年到头都不苟言笑的老人,今夜起身前,始终坐姿端正,不会有半点僭越姿态,气息沉稳,神色平淡,哪怕是这会儿站在门口,依旧就像是在拉家常,是在个家境殷实的市井富裕门户里,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正在跟自家老爷,聊那隔壁邻居家的某个孩子,没什么出息,让人瞧不起。
高适真突然释然,笑道:“强者擅长谨慎认可,弱者喜欢盲目否定。”
老管家点点头,“老爷这句话,说得不俗。天底下自以为是的聪明人,都喜欢拿一杀万,玩呢。”
高适真犹豫片刻,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老裴,能不能再让我与那个年轻人见一面?”
老管家摇头道:“多劝一句,老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高适真脸色惨然,“为何?”
“他不是个喜欢找死的人。就算老爷你见了他,一样毫无意义。”
裴姓老者说道:“那个年轻人,成长极快,如今他变成了很多走夜路之人的那个……鬼。运气好,双方擦肩而过,运气不好,就撞见鬼了。比如今夜的刘茂。”
天底下最大的护道人,终究是每个修道人自己。不但护道最多,而且护道最久。除道心之外,人生多万一。
神仙难救求死人。
高适真依旧死死盯住这个老管家的背影。
老人说道:“有句话我忘记说了,那个年轻人比老爷你,平常心更长久。再容我说句大话,剑客出剑所斩,是那人心鬼蜮。而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人或鬼,如此修行,大道太小,剑术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只不过……”
只是裴文月话说一半,不再言语。
高适真在这一刻,呆呆望向窗外,“老裴,你好像还有件事要做,能不能说来听听?能不能讲,如果坏了规矩,你就当我没问。”
“可以讲。”
老管家点头道:“在等我的一个不记名弟子重返蜃景城,再按照约定,将我所学剑术,倾囊相授。”
“当年那个姿容俊美的外乡贵公子?”
“直接说男不男女不女就是了,那孩子长得确实好看。”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在府上,一登高远眺就双脚站不稳?这样的人,也能与你学剑?对了,那个姓陆的年轻人,到底是男是女?”
“难说。”
高适真听到这两个字,神色无奈,摇摇头,“你们这些山上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的其中一个师父,大概能解答老爷这个问题。”
“我大概是等不到了吧。”
老管家不再言语,只是点点头。
山上修士随便闭关打个盹,山下人间兴许稚童已白发了。
高适真突然发现老管家抬起持伞之手,轻轻一抹,最终一把油纸伞,就只剩下了一截伞柄。
高适真站起身,来到屋门口,轻声问道:“这是?”
裴文月说道:“递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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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依旧,寺庙依旧,京城依旧,道观依旧,皆无任何异样。
只是黄花观的一侧厢房内,陈平安同时祭出笼中雀和井底月,同时一个横移,撞开刘茂所在的那把椅子。
然后陈平安稍稍歪斜,整个人瞬间被一把剑穿破腹部,撞在墙壁上。
陈平安面无表情,拔出那把剑,竟然就只是一截伞柄。
都不用陈平安用剑气或是拳意将其震碎,那把伞柄长剑,自行消散化作齑粉。
陈平安身形一闪,循着一丝剑气痕迹,缩地山河,快若奔雷,直奔京城之外的那座天宫寺。
在陈平安赶到寺庙之前,就已经有一个白衣少年破开雨幕,转瞬即至,大怒道:“终于给我找到你了,裴旻!好好好,不愧是曾经的浩然三绝之一,白也的半个剑术师父!”
化名裴文月的老管家看着那个白衣少年,早已向前跨出数步,走出屋子,隔绝天地,摇头道:“半个而已,何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口唾沫,“不然我来送死啊??嗯?呀?哦?老王八蛋,敢偷袭我先生,活腻歪了不是,他娘的,知不道老子的师伯是谁,专程在海上找了你一百年的左右左大剑仙!晓不得老子还有个师伯是谁,刘十六!白也的至交好友!快给老子跪下磕头认错……”
浩然天下的老黄历,曾有三绝,邹子算术,天师道术,裴旻剑术。除了龙虎山天师府,依旧凭借历代大天师的道法,屹立于浩然山巅,其余两人,早已不知所踪。
崔东山突然闭嘴,神色复杂。
先生已经炼化龙君那一袭灰袍作为剑鞘,而剑鞘所藏之剑,是以四大仙剑之一,太白最为锋芒的一截剑尖炼化为长剑。
礼尚往来,同样是打破对方一座小天地。
一剑破开天幕,直接问剑裴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