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清润多喝了几口,点头道:“真不如何。”
林君璧说道:“萧愻在剑气长城,威望很高,她在那边,当了千年的隐官,其实她的作为,不像隐官,更像是一位执掌杀伐的刑官。”
林君璧开始喝酒,倒酒在碗里,轻轻摇晃酒碗,好像从微微漾开的酒水里,看到了魂牵梦萦的剑气长城。
林君璧从不否认,自己不愿意再走一趟剑气长城的战场,因为怕死,但是他这一生,都会很怀念那个地方,因为曾经有个地方,让他心甘情愿,舍生忘死,真真正正,有过那么一段不曾怕死的修行岁月。
一壶壶酒,都是林君璧花钱买的,喝酒花钱不赊账,酒铺那边从无破例。酒碗却是他从酒铺那边顺来的。
林君璧打算下次去往五彩天下的飞升城游历,故地重游避暑行宫,再顺便归还给酒铺。
喝过了一口哑巴湖酒水,林君璧继续说道:“专门拨给隐官剑修一脉的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库藏档案,年复一年,堆积如山。我担任隐官一脉剑修后,在避暑行宫那些年,翻阅过很多秘录,大部分都可以翻阅,发现其中很多都是有头没尾的糊涂账,因为萧愻太不管事了,档案上很多批注,更像是她的玩闹。一同叛变的两位剑仙,洛衫和竹庵,是真正管事的,不过也
只能算是恪守本分,做得不差,却不能说两位剑仙做得有多好。”
林君璧自嘲道:“我与你们一样,一开始我觉得儒家这边随便拎出一位君子,都可以比萧愻做得更好,比如当时担任督战官的君子王宰,当然还有我林君璧。”
范清润疑惑道:“那还让她当那么多年的隐官?就没人有意见?是因为有想法的剑修,都打不过萧愻?所以干脆就闭嘴了?”
范清润倒是没傻到以为剑气长城的剑修,都是傻子。
再说了,隔着没多远,就坐着阿良和左右,齐廷济和陆芝。说话谨慎点好,尤其是那位出身文圣一脉的左先生,左大剑仙,脾气如何,天下皆知。
林君璧摇摇头:“从老大剑仙,到董三更、陈熙这些老剑仙,再到所有剑修,几乎剑气长城所有人,甚至从新隐官一脉的隐官大人,愁苗,以及后来的我,都觉得撇开叛变一事不谈,之前萧愻当隐官,就是剑气长城最合适的人选,不做第二人想。”
林君璧抬起酒碗,“考考你们,剑气长城屹立万年的立身之本,是什么?”
赵摇光笑道:“除了剑修如云,还能是什么?”
范清润说道:“不贪钱,不怕死?”
林君璧笑道:“这个问题,是隐官大人当年问我的,我只是照搬拿来问你们。如果你们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呵呵,等着吧,隐官大人就要从一只大箩筐里挑飞剑了。”
剑气长城曾经流传一个说法,年轻隐官那些阴阳怪气的言语,得有几大箩筐,骂人都不带重样的。
林君璧当年的那个答案,也没有让年轻隐官感到满意,所以林君璧这会儿,直接给出了陈平安的那个答案。
“不浩然。”
因为一座剑气长城,永远不会变成浩然天下。
这就是陈平安的答案。
范清润用并拢折扇狠狠一拍膝盖,“服气。”
赵摇光提起酒壶,“得喝一大口。”
林君璧继续给出一个外人绝对不知的内幕,“其实如果没有陈平安出现,一样会有愁苗站出来,由这位年轻剑仙担任末代隐官。”
而身边两位好友,注定会是第一次听说愁苗这个名字。
可愁苗如果身在浩然天下,就会是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会是金甲洲的“剑仙徐君”,愁苗会名动天下。
林君璧自顾自说道:“愁苗在我心中,仅次于隐官大人。他是一位很厉害的剑修,不是剑术,而是愁苗掌控大局的运筹帷幄。”
曾经的避暑行宫,是一个特别让人心安的地方,会有争吵,会有怒目相向摔椅子掀桌子,可是到最后,朋友成了更好的朋友,原本不是朋友的,也都成了朋友。
林君璧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眯眼眺望远方,“那些年里,避暑行宫,偶有闲暇,隐官大人就会与我们一起复盘。”
“比如?”
“比如剑气长城稍稍,放入更多的三教、诸子百家修士,剑气长城百年之内,五百年之内,千年之内,分别会有怎样的局面。你们猜这场复盘的开场白,是什么?”
林君璧自问自答,反正身边两个朋友肯定猜不到,“是一个小姑娘,说了一句很不客气的话,她说就算他们进得来,也待不住啊,会被咱们砍个半死的,有脸来,没本事留下,笑哈哈,惨兮兮。”
林君璧一只手抽出袖子,指了指自己,笑容灿烂道:“我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按照当地习俗,得过三关,我就差点滚蛋。再与你们说个不怕家丑外扬的事情好了,当年苦夏剑仙,被我们这拨愣头青坑惨了,剑仙孙巨源,听说过吧,一开始他对我们还有个笑脸,到后来,见着我们,就跟见着了一只只会走路的两脚粪桶,一开口就是喷粪,别怨旁人鼻子灵,得怨屎尿真不香……你们没有猜错,就是隐官大人从箩筐里随手捡起的一个比喻。”
你们没有去过剑气长城,所以永远不会知道,那种不被当人看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是什么滋味。
只是这句话,林君璧忍住,没有说出口。
剑气长城还在,只是剑修都已不在,或战死,或迁徙,所以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其实已经再没有机会去游历剑气长城了。
林君璧笑问道:“我说这些,听得懂吗?”
范清润和赵摇光面面相觑,感觉被林君璧这兔崽子给侮辱了。
年纪小,棋术高,破境快,脑子灵光,模样俊俏,年少成名,美玉无瑕……就可以这么欺负人吗?
林君璧喝酒不停,碗是小,可一碗碗喝得快啊。都已经是第二壶酒了。
“接下来这场仗,想要打赢,其实有件事很关键,就两个字,‘意外’,我们需要送给蛮荒天下足够多的意外。不然就会很麻烦,我们不要觉得蛮荒天下打输了,元气大伤,连那王座大妖都折损大半,败退撤回,就会只剩下一堆土鸡瓦狗,我们要坚信一件事,蛮荒天下也有豪杰,也可以在汹汹大势冲击之下,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反正喝了酒,又在文庙大门外边,身边又是意气相投的好友,林君璧就愿意说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
他还年轻,他在喝着一壶哑巴湖酒水,他除了剑修,也是一位读书人,他的背后就是一座文庙。
所以他要趁着些许酒劲,趁着自己还没有身居高位,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束缚和权衡利弊,要说一些以后可能就不愿意多说的话。
“为什么中土神洲、皑皑洲、流霞洲三洲,在先前那场战争的后期,能够迅速将各国、各山的底蕴,迅速转化为战力?能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彻底发挥出浩然天下物资富饶的地利优势?是因为有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的前车之鉴,我们被打怕了,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就肉疼,谁都不敢说可以置身事外了,反而人心就凝聚起来了。”
“我们可以,蛮荒天下一样可以。那边大妖真正搏命的凶悍程度,其实浩然这边的练气士,领教得还不多。僵持对峙的战事,还是太少。除了宝瓶洲,我们好像就只有金甲洲中部那场战事可以借鉴,这怎么行,所以等下我进了文庙,就要直接对那宋长镜问一句,大骊宋氏有无暗中搜集一幅幅光阴长河走马图,如果不愿白白拿出送人,我就与文庙三位教主建言,文庙必须花钱买,大骊宋氏若是死活不肯卖,觉得价格低了,一定要狮子大开口,胆敢坐地起价,那就不让宋长镜离开文庙……”
经生熹平看了眼林君璧的背影,轻轻点头,不愧是在避暑行宫待过几年的年轻人。
年轻人有点喝高了。
林君璧神采飞扬,不再是少年却还年轻的剑修,喝了一碗碗酒水,脸色微红,眼神熠熠,说道:“我不佩服阿良,我也不佩服左右,可我佩服陈平安,佩服愁苗。”
这种话,正因为阿良和左右就在身边,我才说。
他们剑术通天,战功彪炳,可以力挽天倾,可他们却未必能够,或者说未必愿意一点一点补天缺。
左右太孤僻了。
阿良太潇洒了。
阿良笑了笑。
左右面无表情。
阿良突然有了喝酒的兴致。
剑气长城的大街上,有那剑修在路上瞧见了董三更,直呼名字即可,大不了被一巴掌拍飞就是了。
在浩然天下,瞧见了符箓于玄,大天师赵天籁这些老神仙,不知多少年轻人、晚辈,甚至是老人、山巅修士,会惴惴不安,会说话打颤,会仰慕会敬畏,会心生谄媚,会嫉妒不已。
阿良突然记起林君璧这小子,准确说来,还是亚圣一脉的儒生吧?
林君璧打着酒嗝,满脸红光,开始舌头打结,“我多半是不济事了,得躺着睡会儿,你们先回里边议事,不用管我。让我眯一会儿,小半个时辰后,如果还没醒,你们谁再来晃醒我。”
又开始抬起酒碗,反正打定主意不去,就可以多喝几碗。
天大地大,大门里边的议事,不差他一个文庙小小军机郎。
醉倒文庙台阶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这样的机会,估计这辈子,至此一回了,要珍惜。
赵摇光以心声与范清润笑道:“花农兄,你先回里边,我在这里陪着君璧就是了,倒地就睡没什么,千万不能发酒疯。这小子肚子里憋了太多话,可不能由着他一次性说完。不然以后咱仨再聚头喝酒,可就瞧不见这么好玩的画面了。”
范清润笑着起身离去。
林君璧酒嗝不断,低头怔怔看着手中崆酒碗,难怪酒铺的酒水卖得好,如此小碗满饮,多豪气,“我干了你随意”,其实一碗酒水干了,也没多少酒量,不是海量的剑修,喝当下那一碗,人人都能豪迈,自然是越喝越有英雄气概。
按照那座酒铺的规矩,问剑可以输,问酒不能怂。
问剑输,是咱们当下剑术还不高,可如果酒桌上,与人问酒还孬,就是人品有问题,没其他借口了,那就是一辈子打光棍、次次喝酒与人借钱的命。
听说到最后,还有位老剑修汇集百家之长,成功编撰出了一本小册子,如何劝酒不停我不倒的三十六个诀窍,每次去酒铺喝酒之前,人人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结果次次全部趴桌底下称兄道弟,毕竟去那边喝酒的赌鬼酒鬼光棍汉,不过几颗雪花钱一本的单薄册子,谁没看过谁没翻过?
酒桌落座之时,我就是无敌的。
酒醒之时,给朋友背着一起晃荡在回家路上,或者一起桌子底下躺着,或是路边墙角窝着,就觉得这辈子都不要再喝酒了,花钱伤身遭罪丢脸,真没什么意思。
结果等到酒劲一过,只需要跟朋友一个眼神交汇。
“走?”
“好!”
好像剑气长城,酒局是如此,战场亦是如此,人生都是如此。
林君璧又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忍了忍,仍是一口喷出,结果一个后仰,昏睡过去。
陆芝喝过了酒,将那酒壶收入袖中,回了文庙议事,听着就是了。
齐廷济跟随陆芝一起返回座位。
阿良挪了位置,去了林君璧和赵摇光那边坐了会儿,跟龙虎山小天师好好了商议一番,五五分账,肯定不成。
重返剑气长城之前,阿良肯定是要走一趟天师府的,好像都还没去过龙虎山呢。去过吗?没有吧。炼真姑娘都还不曾见过,龙虎山怎会去过?那就是去了也等于没去过。
左右依旧坐在原地,独自一人,出门喝酒的,一拨又一拨的人,也没谁主动凑过去,连随口搭讪一句,招呼一声,都没有。
这个左右。
剑术太高,脾气太差。
站在门口那边的经生熹平突然笑道:“左右,你那个小师弟,在揍蒋龙骧。”
左右只是问道:“那边有没有飞升境,要跟我小师弟讲道理?就算没有靠近,躲在远处用掌观山河的飞升境,也行。”
经生熹平点头道:“有两个飞升境,对你小师弟的出手,都有些不以为然。”
在道德林跟老秀才相处久了,难免染上一些臭毛病。
反正都是跟南光照差不多,没资格参加文庙议事的飞升境。
一个私底下笑话过南婆娑洲的那位醇儒,说陈淳安死得不是时候,不够聪明。一个曾经被周神芝砍过,所以悄悄走过一趟山水窟,倒是没说什么,就是在那战场遗址,老修士笑得很含蓄。
其实文庙对于很多事情,不是不知道。而是给了山上修士,太多的自由,文庙过于讲究一个问迹不问心了。
所以先前一场穗山之巅的议事,参加议事之人,屈指可数,至圣先师,礼圣,亚圣,老秀才,再加上至圣先师手中那本书籍所化的经生熹平。
关于此事,礼圣当时亲口与至圣先师承认一件事情:以前是我太死板,只以山下眼光看待山巅人,是我错了。
看着那位作揖认错的读书人。
经生熹平当时在穗山之巅,其实很伤感。
然后是亚圣在其他事情上认错,老秀才也认错了,好像人人都有错。
所以经生熹平此刻,对那左右说道:“只管出手,我会收拾残局。”
左右说道:“给个确切地点,文庙禁制太多,我懒得找。”
经生熹平一挥袖子,两粒光亮一闪而逝,帮忙带路。
两位飞升境老修士,一个身在泮水县城,被群星拱月,谈笑风生。一个在鹦鹉洲,正在关起门来,与山上好友议事,如何在桐叶洲挣钱,建立下宗,各取所需,相互帮衬。
如果他们今天参加了文庙议事,知道了五位书院山长是怎么离开的文庙大门,说话做事,肯定会谨慎许多,会小心说话。
左右站起身,摘下佩剑,猛然拉开,剑鞘与长剑,一分为二,一左一右,分别去往泮水县城和鹦鹉洲两处。
左右为难,先砍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