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七章 十二高位

剑来 烽火戏诸侯 10640 字 2022-09-17

毕竟是生在剑气长城那么个地方,敢打能打,比姓什么,更重要。

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高门子弟,不是剑修还好,如果是剑修,却在战场上出剑软绵,挣不来实打实的战功,最让人瞧不起。

程朝露小心翼翼说道:“歇会儿,不管怎么说啊,反正我是瞧出来了,隐官大人对你师父,可没有半点瞧不起,不对,是很瞧得起!至于为啥,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有这么个事儿。”

于斜回学隐官大人双手插手在袖,板着脸点点头,小厨子总算说了句像样话。

要是瞧不起,那个崔嵬能在落魄山落脚当供奉?名次还不低呢。如今更是下宗的掌律。

如果不是很瞧得起,能跟隐官大人和大白鹅同桌喝酒?他可看得真切,记得清楚,隐官大人与人主动敬酒的次数,崔嵬排第二。

程朝露说道:“不晓得虞青章和贺书柜,这会儿到哪里了。”

于斜回没好气道:“俩没良心的东西,我管他们到哪里了。”

程朝露小声道:“算不算人各有志?”

于斜回嗤笑一身,不置可否。

于斜回瞥了眼远处,那个见谁都没个笑脸的隋右边,已经走得很远了,这才压低嗓音问道:“小厨子,你跟我说句实话,嗯?”

“啥?”

“你师父,与咱们隐官大人,嗯?!”

程朝露一头雾水,“啥意思?”

于斜回伸手出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学隐官的动作,再学隐官的说话口气,“朝露啊,你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听说在剑气长城的那个酒铺桌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喊人名字不带“啊”,显得不亲近,就是外人,绝不是

托。

程朝露嘿嘿一笑,傻人有傻福,这话爱听得很呐。

于斜回突然跳下栏杆。

程朝露转头一看,原来是隐官大人来了。

于斜回提醒道:“不该说的别说!”

程朝露使劲点头,“晓得!”

陈平安笑问道:“什么事情是不该说的?”

于斜回哀叹一声,“小厨子偷偷喜欢纳兰玉牒呢。”

程朝露瞬间目瞪口呆。

陈平安咦了一声,故作惊讶道:“我还以为程朝露喜欢姚小妍呢。”

拿起手中并拢的油纸伞,拍打掌心,陈平安自顾自点头道:“是了是了,难怪会花钱跟纳兰玉牒买书,原来是故意套近乎,程朝露你小子可以啊,小小年纪就有这种悟性,以后不愁找不到媳妇。”

程朝露涨红了脸,根本不是这回事啊。

纳兰玉牒那个小财迷,确实是有个好习惯,隐官大人说的那些金玉良言,她都会一句一字抄录下来,程朝露担心自己会遗漏拳理,就需要经常跟她借阅“档案”,每看一页都要花钱,其实一页也没几个字,经常就只有一句话,纳兰玉牒还专门给程朝露捣鼓出了一本账簿,算利息的那种。

于斜回在一旁捧腹大笑。

于斜回笑过之后,小声道:“隐官大人,我可以跟你保证,我肯定会很快跻身洞府境,不会比孙春王和白玄慢太多的。”

程朝露见歇会儿都立下军令状了,只得跟着说道:“隐官大人,我争取不垫底。”

其实要说心里话,反正九个同龄人里边,怎么都会有个垫底的,是自己也不差啊。

何况隐官大人早就说了,笨人修行就有笨法子。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最难学问在努力,天底下最简单学问在结果。”

于斜回点点头。

然后陈平安眨眨眼,转头打趣小胖子,“这句话,回头记得说给纳兰玉牒听啊,这不就有跟她聊天的机会了,别谢我。”

于斜回又开始捧腹大笑。

程朝露叹了口气,要是被纳兰玉牒晓得了,自己会被打个半死吧。

陈平安从袖中拿出四本书,一人两本。其中两部《剑术正经》,一部《撼山拳谱》,当然都是手抄摹本,拳谱是给程朝露的,此外还有一本册子,则是给于斜回的,陈平安也没有心声言语,开口笑道:“于斜回,这本册子,记得好好保存,不要轻易给外人看,书上内容,不一定有用,你就当看杂书好了。”

于斜回的本命飞剑,恰好就是名为“破字令”。

因为夜航船的关系,在文庙那边,陈平安对此专门翻了些书籍,有些心得,就拣选内容,记录成册。

两个孩子郑重其事双手接过书籍后,与隐官大人道谢。

陈平安伸出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

于斜回将两册书放入怀中后,突然小声道:“隐官大人,听说你在江湖上认识了茫茫多的红颜知己。”

陈平安心一紧,面不改色,微笑问道:“听谁说的?”

于斜回说道:“白玄啊,还能是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程朝露可以作证。”

小胖子开始装傻。

大概除了那个孙春王,谁都有点怵白玄。

之前在落魄山的藩属山头拜剑台那边,白玄大爷对待练剑,是当真半点不上心的,倒是练拳比程朝露还卖力,经常念叨一番口头禅,“我白玄大爷还需要练剑吗,是跟着隐官大人来这边当神仙的吗?当然不能够,我是学拳来了,省得以后混江湖,说我一个练剑修仙的,欺负他们舞枪弄棒打熬体魄的。”

偏偏白玄修行惫懒至极,炼剑速度却极快,所以就喜欢每天双手负后,走门串户,“好为人师”,为其他人指点修行,问题是白玄的三言两语,往往一语中的,还真有用。

陈平安笑道:“好的,回头我就跟白玄好好聊聊。”

最后一大两小,三位剑修,一起在栏杆旁眺望远处风景。

雨后天晴,气象一新。

大地河川,仿佛无主之物。雨后江山,好似金铁铸成。

风鸢渡船上边,除了意气风发的二管事贾晟,每天只知道埋头算账的账房张嘉贞,还有无所事事的掌律长命,反而是她的嫡传弟子,小算盘纳兰玉牒,在账房那边真能帮上忙,给张嘉贞打下手,记账算账,有板有眼。

当然最百无聊赖的那个,肯定是名义上为风鸢渡船保驾护航的米大剑仙了。

一来二去,米裕倒是跟柴芜这个小姑娘混得挺熟,她好像钟情于云里来雾里去的渡船生活,没有在仙都山那边落脚,反而一直留在了渡船上边,修行之余,就趴在窗台那边看看风景,或是绕着船头船尾走几圈。

小姑娘独自喝酒,那是极有大家风范的。

跟她的修行一样,没人教,天生的。

呲溜一声,点点头,捻起一粒盐水花生,一盘拍黄瓜,一碟酱肉。

师父说得对,当神仙好,花钱吃肉,不用花钱。

所以要好好修行,绝不能被山主大人赶下船去,争取当个嫡传弟子。

柴芜就是有些犯愁,那个被师父说成酒量与他有一拼的山主大人,好像是觉得自己比较笨,不太适合修行,估计这位山主老爷,也确实手头事情多,反正都不乐意亲自传授学问了,后来都是让那个小陌先生出马。

陈平安让米裕近期帮着小姑娘护道几分,毕竟在练气士当中,剑修和符箓修士,门槛都是出了名的高,最讲究一个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渡船一路南下,走了趟最南边的驱山渡。

驱山渡一处山岗之巅,有个皑皑洲刘氏客卿在那边驻守,名义上是帮着接引一些跨洲渡船,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这个被誉为“徐君”的徐獬,才两百岁,就是一位大剑仙了。

在家乡金甲洲,徐獬曾经出剑阻拦过完颜老景的倒戈一击,在那之前,徐獬一直名声不显,直到乱世来临,才横空出世。

在山顶与徐獬下棋“小赌怡情”的王霁,是玉圭宗祖师堂供奉,有个监斩官的绰号。

王霁与种秋都是读书人,一见投缘,还抽空下了几局棋,至于一旁观战的米裕与徐獬,双方则没什么可聊的,只是对视一眼,就再无下文。

在玉圭宗的碧城渡,风鸢渡船这边,得知一事,空悬多年的神篆峰,刚刚有了个新主人,而且玉圭宗祖师堂没有任何异议,专门为这名剑修破例,不用他跻身金丹,就得以提前入主神篆峰了。

因为那个孩子如今才九岁,是位龙门境剑修。

听说拥有三把本命飞剑。

好像除了“天之骄子,应运而生”,也没什么道理可以解释了。

而玉圭宗如今光是可以同时容纳数艘跨洲渡船的私人渡口,不包括宝瓶洲下宗的真境宗在内,就多达三座,除了碧城渡,还有逆旅渡和远山渡,后两者都建立在藩属山头。

之后渡船北归,期间在燐河附近悬空停留。

种秋和米裕,联袂去了趟河边的那个摊子。

陶然在种夫子这边还算客气几分,见过几面,印象颇好。

这位金丹剑修就说先前来了拨人,自称同样来自仙都山,其中一个青衫刀客,还说是崔仙师的先生,叫陈平安。

此人在这边喝了碗酒,没闹啥幺蛾子,就是此人说话不着调,说自己是宝瓶洲的那个陈剑仙。

既然言语这么风趣,怎么不去天桥底下说书挣大钱呢。

米裕眼神怜悯,伸出手,想要拍拍这位金丹剑仙的肩膀,以示安慰。

陶然这些话,要是被裴钱听见了,呵。

陶然肩头一歪,避开那只爪子,他跟这个自称余米的家伙半点不熟,两次见面都是一身白衣的,你当自己是剑气长城的齐廷济,还是跟齐老剑仙同桌喝过酒啊?

再说了,陶然一看这厮的相貌气度,就是跟姜尚真差不多路数的风流胚子,碍眼得很。

米裕收起手,拿起桌上的一碗酒,抿了一口,喝得米大剑仙直皱眉头,掺水了吧?

如今的陶然,确实不清楚一事,昔年剑气长城,几乎每次轮到齐廷济巡视城头,都会主动去那云霞中找米裕喝酒。

虽然双方年龄悬殊,境界剑术也算悬殊,却都是剑气长城公认的美男子,而且一个“齐上路”,一个“米拦腰”,很有得聊。

种秋笑着也没解释什么,只是与陶然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陶然倒是没有什么不耐烦的,一一记下。

风鸢渡船在自家仙都山停靠后,米裕没能见着隐官大人,曹晴朗说是先生在修行,但是米裕得到了一个口信,隐官大人让自己这次返回宝瓶洲牛角渡,一定要把白玄带来。

米裕就有点幸灾乐祸。

之后路过清境山青虎宫,老神仙陆雍亲手交给种秋一只瓷瓶,请种夫子帮忙转交给陈山主。

说是最新炼制成功的一炉坐忘丹,可惜数量不多,只有三颗。

种秋抱拳致谢。

米裕只有一句话,陆老神仙有无仇家。

陆雍大笑不已,连连摆手。

渡船离开桐叶洲陆地,进入海域后,米裕闲来无事,闷得发慌,就跳下风鸢渡船,御剑北游,白虹掠空。

青萍峰,长春小洞天内。

陈平安在那座道山绛阙之中,拣选了一座阁楼最高处,门窗皆关闭。

室内一蒲团,一案几,一香炉。

桌上搁放了几本书,《撼山拳谱》,《丹书真迹》,《剑术正经》,自己亲笔撰写、编订成册的《雷局》,以及一本得自北俱芦洲那座仙府遗址的“破书”……

还有一大堆刻有文字的竹简。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双手掌心朝上,叠放在腹部,闭目凝神,缓缓呼吸吐纳。

如老僧入定,如真君坐忘,如神人尸坐。

桐叶洲中部偏北,一处藩属小国境内。

临近黄昏时分,一个儒衫青年带着个胖子,电闪雷鸣,暴雨急促,两人就在一处市井渡口停步,寒酸书生要了两碗冰糖藕粉。

胖子抬起头,高高举起碗,使劲晃了晃,真没剩下半点藕粉了,这才放下碗,埋怨道:“钟兄弟,咱俩既然是在赶路,乘坐一条仙家渡船不更好。”

“庆典在明年立春那天,怎么都来得及。”

钟魁说道:“你今天要是愿意结账,我就掏钱请你坐渡船。”

胖子毫不犹豫道:“船上风景千篇一律,无甚意思,还是两条腿赶路,碰到的山水见闻更多些,就像现在,不就又有不大不小的新鲜事了。”

胖子指了指铺子外边的水边,原来是有盐商雇佣了一条大船,停泊古祠下,风雨看潮生。这场暴雨来得突然,走得也快,等到雨停后,竟然有个女子在楼船水窗那边,她持竿垂钓,环以臂钏,愈发衬托得她一截出袖胳膊白嫩如藕,胖子是过来人,早早晓得瘦不如腴的道理,看了那女子几眼,就丢了魂,挪不开眼睛了,她每次收竿再抛竿,胖子便跟着心颤几分。

可惜看那女子发髻样式,嫁为人妇了。若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胖子这就登船,认岳丈去了。

至于对方是头易容有术的枯骨艳鬼又如何,胖子还真不在乎,计较这个,俗不俗?

钟魁只是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楼船,说道:“你别去招惹了,就是个命苦的痴情女子,报完恩就走了。”

胖子小声嘀咕道:“有你在,我敢招惹谁?之前在那小小县城隍庙,才一进门,好家伙,你是有官身的,老子却是头孤魂野鬼,差点被当场铐上枷锁,你看我说什么了?钟兄弟,说真的,生前死后,就没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再来一碗冰糖藕粉。”

钟魁与店伙计招招手,又要了两碗藕粉,笑道:“城隍爷事后不是跟你道歉了?”

休说天高无耳目,心亏暗室有神游。

给自己取名姑苏的胖子又已经一碗藕粉下肚,看了眼钟魁还没动过勺子的那碗。

钟魁就将白碗推给胖子。

而那艘楼船的垂钓女子,显然也察觉到了岸边铺子的书生和胖子,只是她修为浅,看不出他们身份、境界,她只能确定一事,莫不是见鬼了?

胖子以心声问道:“这条江水不算短吧,就没个水神河婆?沿途两岸也没城隍庙?这头女鬼,胆子不小啊。”

钟魁说道:“那臂钏是件水府信物,三百里开外的上游有座大湖,水神府君喜欢假扮撑船蒿工,卖藕换酒喝,与那个曾经将祭奠诗稿投水的中年盐商,算是旧识。”

胖子皱眉道:“怎么看出来的?”

钟魁说道:“用眼睛。”

胖子在钟魁掏钱结账的时候,问道:“到了那座仙都山,你说以我的修为,除了陈平安,是不是就无敌手了?”

自己就算跌了境,不也还是位仙人。

钟魁笑道:“到了就知道。”

胖子试探性问道:“那么我跟陈兄弟讨要个首席供奉、客卿啥的,又不是落魄山,只是个下宗,总不过分吧?”

钟魁瞥了眼胖子,“自己问去,我不拦着。”

胖子笑着提起手中空碗,手腕翻转,“肯定是易如反掌了。”

之后胖子跟着这位半点不知享福的钟大爷,跋山涉水,一路风餐露宿,可怜一身好不容易养出的秋膘都要清减了。

赶在年关时分,他们来到了仙都山地界,山上府邸,山下渡口,处处大兴土木,尘土飞扬,胖子挥挥手,微微皱眉,“就这么点地盘,实在太寒碜了。等我见着了陈兄弟,非得说道说道。”

在渡口那边,见到了一行人聚在桌旁,对着稿纸比比划划。

桌边站着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还有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修士。

胖子啧啧称奇,呦呵,小姑娘,乍一看不如何,再一看,模样还挺俊俏。

裴钱见着了散步而来的钟魁,她快步走去,笑容灿烂,遥遥抱拳道:“钟账房!”

双方停步,钟魁伸手比划了一下高度,笑问道:“小黑炭?”

裴钱点头,眯眼而笑。

钟魁玩笑道:“嫁人没?”

裴钱笑道:“嫁个锤儿,不嫁人!”

钟魁哈哈大笑,“也对,除了陈平安,谁管得住你。”

遥想当年,小小年纪,就能耍得两个狐儿镇的捕快团团转。

那会儿的小黑炭,真是……一言难尽。

崔东山和小陌来到这边。

钟魁抱拳道:“我叫钟魁,见笑了。”

崔东山作揖道:“落魄山下宗崔东山,见过钟先生。”

小陌同样作揖道:“供奉小陌,见过钟先生。”

小陌斜瞥了眼那个仙人境鬼物的胖子,是不是有点心术不正了,这家伙一门心思都在裴钱那边,钟先生身边怎么有这么个不靠谱的贴身扈从。

胖子以心声问道:“小陌供奉,看我干嘛?”

小陌笑答道:“来者是客,不干嘛。”

胖子听出了言外之意,啧啧不已,“哎呦喂,差点吓死,不对,是吓活我了,得亏是客人,不然咱俩还得划出道来……练练手?”

小陌微笑道:“不敢,落魄山和仙都山,都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胖子一脸惶恐,“小陌兄弟,这就记上仇啦?”

小陌笑容不变,“哪敢与一位仙人称兄道弟。”

崔东山看了眼钟魁,钟魁笑着摇头,咱们都别管这个喜欢作死的胖子。

青萍峰那边,一袭青衫现身,刹那之间,身形就落在了渡口这边。

无半点气机涟漪,也无丝毫剑气。

但是此人剑意、或者说道气之重,竟是让胖子下意识往钟魁身边挪了一步。

陈平安与钟魁各自抬手,重重击掌。

然后陈平安望向一旁,笑问道:“钟魁,这位前辈是?”

钟魁还是老样子,焉儿坏,一下子就揭了身边胖子的老底,“就是被弟媳妇砍过一件的那位水底前辈了。”

胖子顿时心知不妙。

陈平安微笑道:“你好,我叫陈平安,是宁姚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