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王朝,洛京。
来自青篆派的金丹修士戴塬,刚刚从宫中返回,期间马车路过那座气派恢弘的积翠观,这位虞氏王朝的金丹供奉,也没想着能够与那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国师,攀附上什么关系,自己境界不够,真要敲门拜访,吃闭门羹倒是不至于,可是喝个茶,过过眼瘾,有啥意思。何况那吕碧笼道行极深,且来历不明,戴塬也不敢管不住眼睛。
放下车帘,戴塬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有些想念小龙湫的那位水仙道友了。
只是戴塬却没有发现,有个手持绿竹杖的白衣少年,其实一直躺在马车顶上,翘着二郎腿,好似在为戴塬护道呢。
虞氏王朝的皇室供奉,有内幕外幕之分,大致相当于仙家门派的记名、不记名客卿。
而戴塬便是内幕供奉之一,名次不算太靠前,但是自家山头有个好祖师,高太书是王朝次席供奉,仅次于那位道法通玄的护国真人。
一山之内两金丹,在如今风水凋敝的桐叶洲,不说横着走,斜着走,总是可以的。
因为年关时分,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据说地方上冻死了好些衣不遮体的贫寒百姓,老皇帝又开始忙着下罪己诏了。
自家门派,早年傍上了个靠山,宝瓶洲老龙城侯家。
而出身侯家的一位观湖书院“正人”君子,因为在老龙城战场,战功卓著,如今已经升任桐叶洲南方那个五溪书院的副山长。
戴塬在太平山遗址那边,不但无功而返,送出手一方月下松道人墨,才算侥幸捡回了条小命。
跟小龙湫的首席客卿,老元婴章流注,之前那么多场镜花水月,确实没白看,有难同当。
在高祖师和虞氏老皇帝那边,戴塬自有说法和手段糊弄过去,高书文美其名曰免得留下什么隐患,仔细勘验过戴塬伤势,未能发现什么。老皇帝倒是为人厚道,让内使从国库里边,挑选了一件还算稀罕的山上灵器,赏赐了戴塬,约莫是那么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意思。
虞氏王朝的先帝,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庶子,当年在那场礼乐崩坏的乱世中,与蛮荒妖族自称儿皇帝,结果竟然被人枭首。
至于那名刺客,到底是怎么越过戒备森严的京城,又是如何潜入皇宫大内,最终成功取走皇帝首级,在蛮荒军帐那边都是一桩悬案了。
反正这桩惨案,当年被蛮荒军帐封禁了消息,等到大战落幕,虞氏恢复国祚,传闻有个老宫女说漏了风声,是虞氏那位马背上的天下的开国皇帝还魂索命来了,那一晚,黑云遮月,阴风阵阵,吹倒了无数花木,只听得马蹄阵阵,只见那太祖皇帝高坐马背,手持长矛,一人一骑就冲进了皇宫,一矛砸下,犹不解恨,又一矛,就连人带被子将那个不肖子孙给打成了三截……
总之越传越邪乎,所以戴塬每次进宫觐见皇帝陛下,总觉得有几分阴森渗人,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戴塬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当然不是怕鬼,而是怕死。
这次入宫,戴塬是得了高祖师的一道法旨,需要邀请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故地重游。
自家山头有处白玉洞天,在那白玉山市赏雪,是桐叶洲久负盛名的美景。
其实戴塬心知肚明,是老皇帝眼瞧着快要不行了,撑死了再熬个半年,就要驾鹤西游了,当然了,搁在山下,得说是驾崩。
那个护国真人吕碧笼,再精通炼丹,估摸着也是无力回天了,注定无法为皇帝延寿。
老龙城侯家那边,有个话事人,如今就在自己山头那边,等着虞氏王朝未来的新君和皇后娘娘。
但是青篆派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不但戴塬来了洛京,连祖师高书文都同行,还是因为山中,来了个比侯家更了不起的厉害势力,何止是有钱有势,据说连那半仙兵就有好几件,又与云林姜氏是姻亲,正是那个老龙城苻家的苻南华,此人跨洲南下,大驾光临青篆派。
戴塬从袖中摸出一只明黄色龙纹锦盒,一看就是皇宫造办处的手艺,打开盒子后,里边正是老皇帝先前赐下的一块彩色墨锭,绘五岳真形图,可以视为一件类似符箓的防御宝物,五岳真灵加持威力,还可以直接入药,只因为一次性消耗,未能跻身法宝品秩,戴塬手指摩挲着墨锭,忧心忡忡,好巧不巧,又是墨锭,就让这位内幕供奉不由得想起那位现身太平山的青衫剑仙,是拉拢,是杀是剐,好歹给句准话,都好过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如果对方只是凭恃剑术,要做掉自己,戴塬大不了就硬着头皮去与书院告状,无论是找天目书院或是大伏书院,怎么都能为自己求来一张保命符,想必那位剑仙也不愿意宰掉一个无冤无仇的金丹,就付出被书院或是中土文庙拘押起来的代价。所以戴塬怕就怕那个自称是玉圭宗客卿的剑仙,半点不讲究剑仙风范,与自己玩阴的。
毕竟一个能与姜尚真称兄道弟的山上修士,能是个什么行事循规蹈矩、为人正大光明的君子?
何况对方还说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去青篆派拜访自己。
你倒是来啊,大大方方亮明身份便是,不然就学那女冠黄庭,与青篆派护山大阵问剑一场。
戴塬悔青了肠子,喃喃叹息道:“不该去太平山趟浑水的,早知如此,宁肯打断自己的腿,都要留在山上。”
虽说虞氏一脉的名声是彻底烂大街了,但毕竟虞氏王朝的底子还在,恢复国祚后,地盘不减反增,如今桐叶洲评出了个王婆卖瓜的十大强国,虞氏王朝就位列其中,而且名次不低,得以居中,所以文武重臣们,一个个打了鸡血,公然扬言在十年之后,要保五争三。
如今高居第三的强国,就是那个出了个著名风流种的大崇王朝,听说这个年纪轻轻的工部侍郎回心转意了,昔年浪荡子,还真被他当了个好官。
摘得魁首的,当然是毫无悬念的大泉姚氏了。
虞氏文武,当然都希望排名最好是仅次于大泉王朝。戴塬腹诽不已,且不说做不做得到,
就算真排第二了,咋了,名次靠近了大泉姚氏,咱们虞氏王朝,就能像个男子,贴近那位倾国倾城的姚氏女帝的臀儿了?
当年跟随高祖师参加桃叶之盟,他可是听说了个有鼻子有眼的小道消息,说那个狐媚尤物、一洲无双的大泉女帝,在她青春正好时,就在那入京途中,早早与一个外乡男子花前月下、私定终身了。
还说那人其实出身贫寒,都不是修道之人,靠着花言巧语,才骗了未来女帝的身子。
戴塬坐在车厢内,啧啧不已,他娘的,羡慕死老子了。不知道哪个祖坟冒青烟的小兔崽子,有此艳遇?!
别让老子瞧见了他,不然一记道法砸去,专门对准那厮裤裆,呵呵,就让那小子可以直接入宫当差了。
马车停下,戴塬在洛京有座陛下亲自赐下的宅第,上任主人,是个礼部侍郎,外界传闻是上了年纪,是又受到了惊吓,就嗝屁在了青篆派山中,其实是那老骥伏枥,“驰骋沙场同驭俩驹”之时,不小心马上风了。
戴塬走下马车,蓦然惊喜,瞧见了门外一位仙风道骨的得道之士,想啥来啥,看来最近自己运道不错,可算是否极泰来了?
一个情难自禁,戴塬也不客套寒暄什么,直接快步向前,伸手握住老元婴的手,“章老哥!”
老元婴亦是有些动容,摇晃胳膊,沉声道: “戴老弟!”
那场太平山遗址风波,双方患难与共,所幸劫后余生,此时此景,可谓感人肺腑,毫不逊色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其实两人身边,几步路外,就有一位白衣少年,竹杖拄地,打着哈欠,看着俩异姓兄弟在那边叙旧。
戴塬小声道:“章老哥,光是咱俩去府上喝酒,未免乏味,不若?”
于情于理,戴塬都该尽地主之谊。章流注沉吟不语,稍有犹豫。
戴塬说道:“章老哥,到了这洛京,就听我的,走!”
戴塬便领着章流注重新坐上马车,去往京城内的一座仙家客栈,名为灯谜馆,其中有座三照楼,是京城最高楼,寓意日月与美人容光皆是天下最美。是将相公卿和山上仙师举办酒宴的首选之地,一年到头人满为患,想要临时登楼饮酒,只靠兜里有几个钱,是注定不成的,至少在一个月之前预约,才有可能排上位置。只不过戴塬是三照楼的老主顾了,又是内幕供奉,青篆派还是一国仙府领袖,不管何时去都喝得酒。
这还要归功于那位暴毙的“儿皇帝”,虞氏王朝的京城,建筑几乎完好无损,未被妖族摧残。
戴塬在来时路上,就以两只纸鸢传信,喊了两位来自其他门派的晚辈女修,她们都是青篆派的熟客了,在绿珠井那边,两位仙子,可是每年有抽成的,而戴塬在青篆派,就管着四大胜景里边的两个,除了财源广进的一口绿珠井,还有那棵系剑树,只不过后者就只是树上挂了把剑仙佩剑,没半点油水可挣。
在符信之上,戴塬询问她们是否得闲,来灯谜馆小酌,除了自己,还有一位山上挚友。
戴塬进了灯谜馆,却不是直奔喧哗无比的三照楼,而是由一位相熟的妙龄女修带路,来到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颇有野趣。只见那茅屋两栋,围以一圈竹栅栏,门前就是一亩清塘,栽满荷花。
女修衣裙合身,腰肢摇晃,她一路上与两位仙师言笑晏晏。
与章流注坐在葡萄架下,戴塬本想让那女修取来灯谜馆最好的佳酿,不过章流注说不必了,从袖中取出两壶龙湫酒,那位管事女修晓得戴内幕的喜好,秋波流转,眼神询问戴塬是否需要自己安排几位灯谜馆清倌儿,戴塬笑着摆手,说不用了。女修离去之前,只说有任何需要,与她招呼一声便是,显而易见,只要戴塬开口,便是让她留下陪酒,都是可以的。
那棵葡萄藤显然是是一株仙家花木,年关时分,犹然绿意葱茏,果实累累。
章流注倒了两杯酒,桌上酒杯都是极为雅致精巧的仿花神杯。
戴塬抿了一口龙湫酒,称赞了一通酒水滋味后,趁着四下无人,轻声问道:“听说金顶观那位葆真道人的高徒,如今正在闭关,有望跻身元婴?还有那小道消息,说这个邵渊然得了杜观主赏赐下的一份镇山之宝,又沾了大泉姚氏的龙气,才能够在短短二十年内,一路破境顺遂,是得了天时地利人和的。”
章流注似笑非笑道:“一个如此年轻有为的元婴地仙,不去入赘大泉姚氏扶龙,真是可惜了。”
老元婴是野修出身,这辈子最是瞧不起这些占尽便宜的谱牒地仙,比如身为青篆派掌门的高书文,章流注就相当不顺眼。
戴塬嘿嘿笑道:“若是真能入赘大泉,与那位女帝结为夫妇,日日扶龙,夜夜压龙,真是一份令人艳羡的齐人之福。”
好酒荤话似那扫愁帚,当章流注举杯,戴塬立即提起酒杯与之轻轻磕碰,各自一饮而尽。
戴塬小声问道:“章老哥这次来洛京,是以小龙湫首席身份,有事要与老皇帝相商,还是?”
章流注笑意玩味,以心声说道:“受人所托,找你谈个买卖,戴老弟,容我先卖个关子,总之是件因祸得福的天大好事,只管宽心饮酒。”
戴塬一听那“因祸得福”,就像吃了颗定心丸,果真不着急问那缘由,只是与章首席劝酒不停,各自聊了些桐叶洲最近的山水见闻。
章流注有意无意问了些青篆派的近况,戴塬倒是除了一些涉及山头机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是章流注还是个野修,戴塬哪敢如此坦诚,可既然章流注如今“改邪归正”,成为小龙湫的首席客卿了,就再不宜重操旧业,否则章流注只会得不偿失,戴塬便不用忌讳太多。
只是戴塬也有些犯嘀咕,章流注如此关心绿珠井与那座白玉山市的收入作甚,而且还问得颇为详细,难道是小龙湫如今那个掌权的权清秋,要让章流注来与自己探探口风,打算与青篆派结盟,例如聚拢起两座山头的那几条仙家渡船,合伙商贸?
不到半炷香功夫,章流注停下言语,转头望去,顿时眼前一亮。
两位暂时不知门派的谱牒女修,一瘦一腴,各有千秋。
前者容貌出彩,瓜子脸,姗姗而行,纤细腰肢不盈一握,都要让老元婴担心会不会扭断了。
至于后者,更是让老元婴一见心动,挪不开眼睛。
用那狗贼姜尚真的言语形容,就是她向我走来,就像两座大山朝我撞来。
老元婴心中喟叹不已,若有一场床笫厮杀,老夫必败无疑。
那么多的镜花水月不是白看的,戴塬早就清楚这位元婴前辈的口味了,便招手让那清瘦女修坐在自己身边,另外那位身姿丰腴的谱牒仙子,一开始瞧见了章流注,她脸色如常,心中却哀怨不已,这个戴内幕,今天怎么喊了这么个老东西一起喝酒,真是为难自己了。
只是一想到戴塬的身份背景,她便只好强颜欢笑。
瞥了眼那老修士的持杯之手,还好,与山下凡俗老人干枯如鸡爪的手掌,还不太一样,反而透着些许白玉莹光,这让女修心中稍稍讶异几分,莫不是个“金枝玉叶”的陆地神仙?
如今的虞氏王朝,国之砥柱有三,洛京积翠观,护国真人吕碧笼,道法深不可测。
再有一位远游境武夫的大将军黄山寿,此人出身贫寒,起于微末,少年行伍出身,如今不过不惑之年,就已经功无可封。而虞氏王朝如今唯一拿得上台面的,就是这位大将军当年被视为以卵击石的“负隅顽抗”了,因为黄山寿当年没有跟随老皇帝他们流亡逃难,去往青篆派秘境的“行在”,而是聚拢起一支精骑,在旧山河四处游曳,与蛮荒妖族多次厮杀,虽说伤亡惨重,但是这支兵马始终不曾溃散。
“此人是虞氏王朝这座茅坑里的玉石。”
这可是天目书院一位新任副山长的公然言语,毫不掩饰他对整个虞氏王朝的不屑,以及对那位武将的独独高看一眼。
最后便是戴塬所在的青篆派了。
故而当她一听道号水仙的前辈,竟然就是那位久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小龙湫首席客卿,还是位元婴老神仙,她那身姿便愈发软绵了几分,丰肌弱骨,跪坐敬酒时,一条大腿,有意无意间稍稍贴近老元婴。
女子穿了件绸缎材质的法袍,又是跪坐之姿,故而弧线紧绷,那份触感微凉,老元婴却是心头一热。
酒过三巡,醉醺醺然,戴塬搂着身边女修腰肢,而章流注身边这位仙子,早已依偎在老神仙的怀中,一口一个章大哥。
只是这次出门远游,章流注可不是什么游山玩水,为了沾花惹草才来的洛京,今天这顿葡萄架下的小花酒,撑死了只是假公济私,忙里偷闲而已。不然章流注早就一手持杯,一手去那白皙肥腻的峰峦中探囊取物了。
原来那夜陈剑仙离开野园之前,私底下交待过章流注,话说得客气,有劳水仙道友走一趟虞氏王朝,找那个当内幕供奉的戴塬叙旧,帮忙打声招呼,就说他跟青篆派依旧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是与担任虞氏内幕供奉的戴塬却是不打不相识,所以他接下来会看看有无机会,可以帮着戴塬在虞氏王朝这边的山水官场里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说实话,章流注都有点羡慕戴塬有个内幕供奉身份了,不像自己,就只能在小龙湫当个清汤寡水的首席客卿。
以至于在赶来洛京途中,章流注都开始心思活泛起来,能不能与下任小龙湫山主打个商量,让自己在某个成功复国的山下王朝,谋个类似“国师”的身份?例如在桐叶洲如今评选出来的十国里边,挑选一个暂时缺少顶尖战力的大王朝,就像那个百废待兴的大崇王朝,好像目前国师之位就依旧空悬?戴塬不过是个金丹境,自己却是实打实的元婴。一旦成了,岂不美哉?
届时自己当了那大崇王朝的新任国师,又有那个陈剑仙当幕后靠山,一洲山河,谁还敢小觑我章流注?觉得我出身不正?
一个能够让中土仙人都要颇为礼敬、且退让三分的剑仙。
这条大腿,我是抱定了!
喝完一场可谓清淡的花酒,戴塬虽然大为意外,还是听从章流注的心声提醒,双方总算要步入正题了,得让那两个尤物先行离开,暂时不用她们继续陪侍饮酒。
那个丰腴女子果然伶俐乖巧,半点不纠缠腻歪,只是善解人意地心声询问,需不需要她们去戴内幕的府邸那边等候喝下一场酒。
戴塬得了章流注的心声,便与她笑着答应下来。
等到两位谱牒女修走远了,章流注瞬间散去满身酒气,眼神清冽异常,摇身一变,成了个气势凌人的元婴前辈,以心声道:“戴塬,接下来我与你说的任何一个字,都不要泄露出去,无论是你家祖师高书文,还是虞氏朝廷,今天这场议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在浩然天下,不要小看任何一位辛苦爬升到元婴境的山泽野修,这是常理。
戴塬见那章流注的异样神态,便立即晓得了轻重利害,赶紧收敛笑意和嘴上调侃,正襟危坐起来,毕恭毕敬以心声道:“章首席请说,晚辈洗耳恭听。”
章流注便说了陈剑仙与自己交待过的那番言语,戴塬听得神色专注,一个字都不敢错过,只是听完之后,欣喜之余,又有几分惴惴不安,一时间猜忌丛丛,这算是天上掉馅饼,白捡了一份山水前程?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好事?那个出手狠辣、城府深沉的剑仙,凭什么对自己青眼相加?对方真不是拐弯抹角,贪图青篆派的那份丰厚祖业?有没有可能,章流注其实与那剑仙早已私下谈妥,不宜明争,便来暗抢?自己会不会忙前忙后,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要成为青篆派一个吃里扒外的的千秋罪人?
章流注好像已经猜到戴塬那份百转千回的心思脉络,捻起身前那只仿花神杯,双指先轻轻提起,再重重一磕桌面,眯眼笑道:“陈剑仙最后还有两句话,让我捎给戴老弟,第一句呢,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得了便宜还卖乖。”
戴塬满脸苦笑,心弦紧绷。
章流注停顿片刻,继续说那“第二句话”,“见着了戴塬,不是跟他商量要不要做事,而是在手把手教他怎么做人。”
戴塬才喝了一壶龙湫仙酿,此时却泛起了一肚子苦水,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眼前这个章老哥,果然已经与那青衫剑仙是一条贼船上的盟友了。
章流注恢复笑脸,缓缓道:“戴老弟,不要多想,这位陈剑仙,在咱们桐叶洲,是有个宗字头门派的谱牒修士,没有理由,更没有必要坑害一个金丹修士,桐叶洲三座书院又不是摆设。”
戴塬心情忐忑,沉吟片刻,脸上堆起笑容,试探性问道:“章老哥,能否与我说句交心话,那个剑仙,当真不是觊觎青篆派的家业,不是让我当那背叛师门、监守自盗的内应?”
章流注嗤笑一声,根本不屑与戴塬说半句解释言语,双方本就是风月场的酒肉朋友,戴塬如此不知好歹,愚不可及,难怪才是个无望元婴的金丹谱牒,若是个在山下野狗刨食的散修,如此优柔寡断,不识大体,早就死翘翘了。
章流注将那只酒杯翻转过来,杯口朝下,搁放在案几上边,“话都已经带到,言尽于此。听不听由你,戴老弟,我这个当老哥的,最后额外提醒你一句,这类白送一份泼天富贵的好事,瞻前顾后,不知珍惜,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只会悔之晚矣。”
戴塬一咬牙,说道:“做了!”
真正让戴塬下定决心的,还是听说那位剑仙,竟然出自某个桐叶洲宗门。
只要不是那种剑走偏锋的一锤子买卖,戴塬就稍稍放心几分,不然戴塬还真担心落个里外不是人的惨淡下场,别说是虞氏王朝的内幕供奉,恐怕连祖师堂谱牒身份都要保不住,届时东窗事发,被高书文察觉,以这个高老祖的心性和手段,是绝不会让自己活着去当个野修的。
章流注呵呵一笑,神态倨傲,真不知道那位好似神龙出海、天马行空的陈大剑仙,瞧上了戴塬什么,分明是个给那陈剑仙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
章流注重新翻转酒杯,戴塬立即身体前倾,提起酒壶帮忙倒满,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章流注微笑道:“就不说那些空话大话了,反正就咱哥俩的过命交情,务必勠力同心,精诚合作。”
戴塬双手持杯,眼神坚毅道:“章老哥,说句真心话,我就当是将一副身家性命,都交待在这杯酒里了。”
葡萄架上边,突然探出一颗脑袋,望向那戴塬,打抱不平道:“你们青篆派怎么回事,竟然将戴老神仙这匹千里马当驴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别说就是戴塬吓了一大跳,就是章流注都差点没忍住,直接祭出一件防御法宝,再攻伐本命物,至于会不会误伤了戴老弟,全凭天意了。
戴塬呆呆抬头,看着那颗“倒悬”在葡萄架上边的头颅。
戴塬在门派里边,除了一口绿珠井,其实就再无实权了,青篆派真正管事的修士,全是祖师高书文的亲信,管钱的,是个高老祖的姘头,她除了手握财库,这个除了高老祖谁都不拿正眼瞧的风骚娘们,还负责白玉山市的一切事宜,而门派掌律,就只是个资质很一般的龙门境老修士,却分走了唤龙潭这块肥肉,就因为是高老祖的嫡传弟子,便作威作福,平日里见着了自己这位金丹地仙,却总是皮笑肉不笑,一口一个戴师侄。
章流注泰然自若,问道:“这位道友仙乡何处,敢问道号?”
那白衣少年保持那个古怪姿势,一脸诚挚道:“我是东山啊。”
章流注笑问道:“那么不知东山道友,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对方抖了抖手中一封诏书,哗啦啦作响,一本正经道:“比你们先到片刻,刚才忙着欣赏这份皇帝陛下的罪己诏呢,什么监守自盗什么悔之晚矣,都没听着,所以完全没有必要杀人灭口。”
章流注脸色阴沉。好家伙,阴阳怪气得很呐。
白衣少年将那份诏书收入袖中,笑道:“哈哈,章首席是不是听说我早到此地,便松了口气?觉得我至多是擅长隐匿身形气机,真要交手,未必有多能打。嘿,这就是章首席高兴得太早了点,因为我是骗你们的啊,我是一路跟着你们走入的灯谜馆,见你们聊得投缘,不忍打搅,就在葡萄架上边小憩片刻,不信是吧?那就看看你们脚边,是不是有一小堆的葡萄籽儿?”
戴塬立即低头去瞧,章流注却是纹丝不动,两人是只差一境的地仙修士,可这就是谱牒仙师与山泽野修的真正差距了。
章流注故作镇定,抚须微笑道:“这位道友,真是不走寻常路。”
一个能够趴在葡萄架上半天的修士,自己竟然从头到尾毫无察觉,绝对不可力敌!
崔东山一个翻转身形,双手抓住葡萄架,飘然落地,抖了抖袖子,背靠一根葡萄架木柱,“行了,不与你们兜圈子,我还有正事要忙。”
崔东山望向那个老元婴,“我家先生担心你说不清楚,会在戴塬这边画蛇添足,所以才让我跑这一趟洛京,事实证明先生是对的,你章流注确实自作聪明了,没关系,既然我来了,就由不得你们俩糊涂或是装糊涂了。”
崔东山转头望向那个戴塬,直截了当说道:“戴塬,想不想在百年之内,当个青篆派众望所归的第八代掌门?顺便再能者多劳,兼任这虞氏王朝的首席内幕供奉?”
戴塬神色尴尬,哪里跑来的疯子,在这边大放厥词。
崔东山见他不说话,笑着点头:“很好,就当你默认了。”
在与章流注说道:“至于章首席,在小龙湫的官帽子,已经够大了,封无可封,总不能当那山主吧,毕竟是个外人,于礼不合。没有了林蕙芷和权清秋,大龙湫又不是真的无人可用了。”
章流注脸色微变,这等小龙湫头等密事,此人岂会知晓?!
崔东山微笑道:“我家先生说了,作为你这趟洛京之行帮忙捎话的酬劳,他可以在小龙湫那边帮你说句公道话,允许你保留首席客卿的头衔,再去大崇王朝谋个官场身份,例如……国师?所以你离开洛京后,不用立即返回小龙湫,直奔大崇王朝好了,去找那个叫蔡釉君的工部侍郎,就说自己是周肥的山上朋友,愿意暂时给他当几年的幕僚账房,先生让我提醒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花几年功夫,耐着性子摸清楚了大崇庙堂的官场底细,章首席,这就叫?”
章流注立即接话道:“磨刀不误砍柴工!”
一壶龙湫酒,喝得老元婴心肠滚烫,好像那个大崇国师,已是落袋为安的囊中物了。
至于眼前这个自称“东山”的道友,既然是陈剑仙的得意学生,那就是半个自家人了。
关键是那位陈剑仙好似未卜先知的代为铺路,刚好是章流注心中所想,那个蒸蒸日上的大崇王朝,正是老元婴最想去一展身手的最佳“道场”。
与此同时,章流注对那个好似可以轻易看穿人心的陈剑仙,敬畏更多。
再联系到小龙湫野园内的那场变故,章流注总有一种错觉,那位剑术通玄的陈大剑仙,心性、手法、气度,仿佛更像野修。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间就让小龙湫两位元婴谱牒修士,沦为阶下囚,如今还被龙髯仙君拘拿去了中土上宗,生死不知。
崔东山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前途无量。”
然后崔东山抬起一只袖子,挥了挥那份久久萦绕不去的女子脂粉气,啧啧道:“你们两位,都是所谋甚大的地仙修士,要洁身自好啊,要好好修身养性啊,尤其是与那些谱牒女修,少喝花酒,少打神仙架,留点气力,攒点口碑。不然一个未来的大崇国师,一个青篆派的第八代掌门,给外人的最大印象,竟然是那花丛,就有点不像话了。如今桐叶洲山上,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
戴塬瞥了眼章流注,章流注端坐原位,目不斜视。
崔东山伸出一根手指,朝两位地仙指指点点,“先生与我,可不希望将来自家山头的座上宾,都是些常年混迹于脂粉窟中、风流帐里和石榴裙下的英雄好汉。”
章流注有些悻悻然,心中大骂戴塬误我!
在认识戴塬之前,老夫是出了名的修行勤勉,哪里认识半个谱牒女修、狗屁仙子。
崔东山拍了拍手掌,笑道:“就像章首席方才说的,那咱仨就勠力同心,精诚合作?”
章流注与戴塬都起身行礼,信誓旦旦,只差没有对天发誓了。
崔东山最后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脸道:“我也学一学章首席的画蛇添足,关起门来说句自家话,如果你们两个胆敢一错再错,哪天让我家先生失望了,我就先打你们半死,再让你们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崔东山动身离开仙都山之前,自家先生曾经问了个极有意思的问题。
如果是玉圭宗韦滢暗中许诺,给出差不多的名利诱惑,那章戴两人,是不是同样会鞍前马后,并且更加死心塌地?
崔东山点头说是。
先生便笑着说了句,那就说明人心上下功夫,还远远不够牢靠,无妨,滴水穿石,徐徐见功。
两位地仙,一个金丹噤若寒蝉,一个元婴只说不敢,绝对不会辜负陈剑仙的栽培和信任。
白衣少年宛如一团白云,凭空消散,天地灵气不起丝毫涟漪,来无影去无踪。
葡萄架下,章流注与戴塬面面相觑。
沉默许久,戴塬小声道:“章老哥,我宅子那边,就只是咱哥俩喝个淡茶吧?”
“不然?!”
章流注没好气道:“温柔乡是英雄冢,空耗我辈修士精神,百害而无一利。”
戴塬默然点头,怪我咯。
章流注说道:“我就不去你宅子饮茶了,就在这边继续喝酒,咱俩仔细思量,总得计较出个大致章程来。”
戴塬精神一震,立即落座,给章流注倒上一杯酒,神采奕奕道:“还是章老哥稳重,咱哥俩是要好好商量。”
两位同舟共济的地仙,开始坦诚交心,聊着聊着,就连虞氏王朝与那大崇王朝未来如何结盟,都聊出一点眉目了。
确实,比喝花酒有滋味多了。
果然大丈夫就不该沉溺于温柔乡,要谋大业啊。
结果葡萄架那边又探出一颗脑袋,啧啧不已,“真不是我说你们俩,都啥脑子啊,谈了些什么啊,寡妇夜哭呢?”
章流注和戴塬身体僵硬,对视一眼,皆是倍感无力的颓然。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两本册子,随手丢在酒桌上,“见者有份,记得都多看几遍,背个滚瓜烂熟,再写个千八百字的读后感,回头我要考校你们的。”
白衣身形再次消逝不见。
两位地仙修士,如同两个学塾蒙童,刚刚拿到手一份先生给的课业。
久久无言。
戴塬用眼神询问,那家伙走了吗?
章流注以眼神回答,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去,问那位脑子有坑的崔仙师吗?
那咱哥俩咋个办?就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啊。
不如翻阅那本册子?
越来越心有灵犀的两位地仙,别说嘴上言语,都用不着心声交流,就几乎同时落座,埋头看书。
在那积翠观,老真人梁爽转头望向庭院中,一袭白衣好似从地下一个蹦跳而出,瞧见了那位女子国师吕碧笼,“呦,老真人才收嫡传,又找道侣嘞。”
梁爽只当耳旁风,难道那绣虎崔瀺,少年时就是这么个无赖德行?回头得问问小赵。
崔东山晃着袖子,大步走入屋内,坐在女冠马宣徽对面,直愣愣盯着那个道号满月的吕碧笼。
按照虞氏王朝的秘档记载,护国真人吕碧笼,她算是半个谱牒修士出身,曾经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国道观内修行,因为清心寡欲,志在求真,故而一直修出了个元婴境,她才开始外出云游,路过虞氏王朝京城时,见那积翠观是个道气浓郁的福地,便在此歇脚,得了个朝廷颁发的道牒,依旧不愿显露境界,等到乱世来临,她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虞氏国祚断绝,才违背本心,主动放弃一贯的清净修行,勉强算是大隐隐于朝,当了护国真人。
至于那座地方上的小道观,当然是真实存在的,那个虞氏藩属小国的礼部档案和地方县志,确实都有明确记载,即便那座小道观早就毁在战火兵戎之中,相信肯定也会有个女冠,名为“吕碧笼”。
女子国师倍感不适,只是有那个身份煊赫的老真人在场,她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悦神色。
一个能够肆意调侃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少年郎”,岂是她一个小小元婴修士能去招惹的。
崔东山一开口就让吕碧笼道心震颤,“听我家先生说,你其实出身三山福地万瑶宗,是那仙人韩玉树安插在此的一颗棋子?”
“这会儿是不是还心存侥幸,想着到了我们天目书院那边,韩玉树会为你斡旋一二?比如韩宗主会授意他女儿韩玉树,暗中通过虞氏老皇帝,或是继任新君,找理由为你开脱,好在书院那边减轻罪责,最好是能够以戴罪之身,留在洛京,哪怕失去了护国真人的身份,争取保留一个积翠观观主的头衔,用你的私房钱,舍了自家嫁妆不要,再耗费个两三百年道行,也要大办几场周天大醮,好将功补过?”
“是不是想说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说吧,你在万瑶宗金玉谱牒上边的真名,叫什么?不要把我们天目书院当傻子,我很忙的,没那闲工夫,陪你玩些小孩子过家家的勾当。”
听到那个白衣少年,一个一个“我们天目书院”。
这个“吕碧笼”,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怕了。
梁爽境界足够,对那吕碧笼的心境起伏,洞若观火,便以心声问道:“是你瞎猜的?”
崔东山笑答道:“我可不敢贪功,是先生的猜测。我哪里想到这个冒用‘吕碧笼’身份的娘们,会这么不经骗,不打自招了。”
犹豫了一下,崔东山还是与这位老真人告知一个更大的真相,“之前先生与韩玉树在太平山旧址那边,有过一场各不留手的凶险斗法,韩玉树杀手锏尽出,符箓和阵法造诣极高,先生再联系洛京和青篆派的阵法,就有了个猜测。以万瑶宗擅长当缩头乌龟的行事风格,既然打定主意要创建下宗了,肯定会有吕碧笼这样的马前卒,早早出山布局,总而言之,在先生那边,这就是一条很浅显的脉络。”
梁爽捻须而笑,“陈小道友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不随贫道当个‘天真道士’,真是可惜了。”
至于陈平安跟韩玉树的那场斗法,梁爽听过就算,何况崔东山最后那句“很忙,没有闲工夫”,本就是故意对自己说的。
崔东山瞥了眼那个福运深厚、极有宿缘的年轻女冠,有无机会,挖墙脚撬去仙都山,反正这个马宣徽是要留在桐叶洲的,极有可能会被梁爽留在梁国某个道观,那么在自家宗门当个记名客卿,不过分。
事实上,女冠马宣徽,说是嫡传,并不严格,其实她只是梁国真人“梁濠”的记名弟子,却非真正能够继承梁爽衣钵的那个人。
故而与弟子马宣徽,缘来即师徒,缘散则别脉。
梁爽这一道脉,只在浩然山巅才知道些内幕,是出了名的香火凋零,实在是收徒的门槛太高,而且有条祖训不可违背。
“上古天真,口口相传,传一得一。”
这就意味着梁爽这一脉道统,历来都是一脉单传,师无二徒。
在这之外,又有一份极为隐蔽的玄之又玄,事实上梁爽寻找传道恩师的转世之人多年矣。
简单说来,自从第一代祖师开山,立起道脉法统,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一条传承将近万年的悠久道统,就像从头到尾只有师徒两人,只是互换师徒身份而已。
突然想起一事,那个野心勃勃的万瑶宗韩玉树,该不会已经被陈小道友给那个啥了吧?
老真人反正闲来无事,便双手笼在道袍袖中,迅速大道推演,天算一番。
不料很快就伸手出袖,使劲抖了抖手腕。
呦,烫手。
虽然演算不出一个确切答案,那韩玉树依旧生死未卜,可在老真人看来,其实就等于有了个板上钉钉的真相。
几千年的山居道龄,又没活到狗身上去。
梁爽微笑道:“回头我就与小赵打声招呼,帮我放出风声去,就说韩玉树曾经活蹦乱跳的,有幸与老天师梁爽论道一场。”
如此一来,再有旁人精心演算,就得先过他梁爽这一关了。
崔东山故意对此视而不见,只要我什么都没看到,先生就不用欠这个人情。
崔东山只是抬起一只手,凌空指点,咄咄怪事。
那个化名吕碧笼的万瑶宗谱牒女修,一头雾水,不知这位天目书院的儒生在做什么,她猜测眼前眉心一点红痣的少年,听他的口气,极有可能是那位刚刚跨洲赴任的年轻副山长,温煜。
梁爽扫了一眼,却知道崔东山在捣鼓什么,是一个围棋定式,以变化众多著称于世,故而被誉为“大斜千变,万言难尽”。
山下的国手棋待诏,山上的弈林大家,曾经对此都极为推崇,但是后来却被白帝城郑居中和绣虎崔瀺一起否定了,彩云谱之一,郑居中唯一中盘劣势极大的一局,就是以大斜开局,崔瀺只是在官子阶段,棋差一着,最终输了半目。以至于如今的棋坛名家,几乎都不再以大斜定式先手。
梁爽不觉得崔东山是在炫耀什么,毕竟天下棋手能够与郑居中下出这么一局棋,兴许能够沾沾自喜一辈子,可是对满盘占优却功亏一篑的绣虎而言,反而是一种无形的耻辱。可崔东山此刻为何如此作为,老真人没兴趣去探究,有些人做的有些事,外人是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的,比如当年大玄都观孙怀中的借剑白也,这位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等于放弃了跻身十四境。
崔东山冷不丁问道:“你愿不愿意脱离万瑶宗?从此就只是当个与三山福地‘无缘无故’的吕碧笼?”
女子惨然一笑。
宗主韩玉树何等枭雄心性,以铁腕治理一座福地,岂会容忍一个祖师堂谱牒修士的背叛。她敢这么做,只会死路一条。
所以她已经有了决定,既然身份败露,肯定还会牵连万瑶宗被文庙问责,那么韩玉树就注定没办法帮助她脱困了,只会尽量与她撇清关系。所以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去天目书院,被盘查,被书院山长刨根问底,被关禁闭,说不定还会被拘押去往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不幸中的万幸,是她还年轻,是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大不了就当是闭关修道了,不过是从这洛京积翠观换了个地方。
这也是韩玉树让她早早离开三山福地的根源之一,希望她在一两百年之内,在桐叶洲这个虞氏王朝的积翠观,打破元婴瓶颈,在这期间,韩玉树除了传授一两种极其上乘的道法秘诀,肯定还会暗中为她倾斜大量的天材地宝和神仙钱。
到时候,吕碧笼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创建下宗,使得韩玉树坐拥三座宗门。
崔东山微笑道:“在剑气长城,或是北边的宝瓶洲,像你这样的临阵退缩,可是要被斩立决的。”
“你要是觉得书院知晓此事后,就只是将你关个百来年光阴,那也太小看如今文庙秋后算账的力道了,尤其是你这种居心叵测的地仙,罪责最大,所以听我一句劝,离开积翠观之前,赶紧多敬几炷香,看看能不能请来道祖保佑,亲自替你与文庙求情。不然你会被关到死的,别说是跻身了玉璞境,就算是成为了仙人,又如何?”
“对了,别忘记一事,如今五溪书院的山长,是北俱芦洲鱼凫书院的周密,他的脾气如何,想必你一清二楚,不然堂堂山长,也不会在功德林闭门思过,文庙甚至都不敢让他去天目书院,就是怕他每天住在桐叶宗不挪窝了,届时大伏、天目和五溪三位山长共同议事,周山长听说了你的丰功伟业,你觉得会不会帮你说好话?退一万步说,韩玉树就算失心疯了,也要保下你,你觉得周山长会不会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本就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女冠,又见到那白衣少年抬起一手,双指并拢,眼神坚毅,信誓旦旦道:“我温煜可以对天发誓,我要是不在天目书院的山长和当学宫司业的先生那边,不把这件事给坐实了,不把你关到白发苍苍,以后我就跟你一起姓吕。”
老真人喟叹一声,“积翠观的茶水真心不错,不能白喝,那贫道也提醒满月道友一句好了,离开积翠观之前,除了敬香祈福,可以多带几百本书籍,被幽禁后聊以解闷,再随身携带一把镜子,做个伴儿,美人白发镜先知。”
女冠惨无人色,蓦然转头,先双手掐道诀,再祭出一件秘宝本命物,似乎施展了一门封山屏障术法,这才颤声道:“晚辈知错了,梁天师救我!”
梁爽哑然失笑,摇摇头,“满月道友,哪有你这样的病急乱投医,贫道可不是你的救命稻草,这位才是。”
崔东山笑道:“韩玉树在她身上设置了一道宗门禁制,韩玉树一旦察觉到不对劲,哪怕隔着千山万水,这位满月道友,还是会当场变成个道心崩碎成一滩烂泥的白痴。所以先关门,再找梁老哥救命,说明她还不算蠢到家。”
女冠神色惶恐,开始自报名号,“我真名龙宫,是万瑶宗祖师堂嫡传弟子,恩师早已仙逝,我们这一法脉,除了我,就只剩下几位资质寻常的中五境修士了,结丹都是奢望,一些个资质好的,早就转投别脉了。”
崔东山忍俊不禁,“龙宫?竟然取了个这么大的名字,敢情你这辈子投胎为人,天生就是做大事来的?”
梁爽神色冷漠,对那万瑶宗和韩玉树,厌恶至极。
修什么道,求什么真,成什么仙。
好好一座风水极佳的三山福地,被折腾得如此乌烟瘴气,那个身为福地真正主人的道友,既然那么闲,也不管管?
一场大战,就像筛子,将桐叶洲所有人心都给梳理了一遍。
宗主、山主和掌门跟供奉、嫡传之间,人心背离,勾心斗角,宗门跟藩属门派之间,尚且貌合神离,分账不均。
那么可想而知,这些山头和仙师,与他人,与这天地,岂会“同道”?就只是像一场厮杀,输赢多寡,结果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