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小鸡啄米,“果然难逃先生法眼。”
他的阳神身外身,当年随便编撰了个山泽野修的身份,大摇大摆从桐叶洲进入五彩天下。
与那扶乩宗的独苗,还有那个化名杨横行的杨凝真,其实是差不多时候离开的浩然天下。
当时桐叶洲的看门人,是自家左师伯,咋的,不服,你们也认一个?
崔东山进入赞新天下后,就开始独自游历,终于找到一处可以开辟为下宗的形胜之地,水运浓郁,云霞绚烂,崔东山见之心喜,一见钟情,便设置了数道阵法,将方圆数百里山水占为己有,再将一处小山头,取名为“东山”。
闲来无事,崔东山还绘制了两幅画卷,分明命名为《芥子》和《山河》。
凭借记忆,长达数十丈,绘画有百万里壮丽山河,却名为《芥子》。
但是另外一幅画卷,分明只有墨汁一点,却被崔东山取名《山河》。
崔东山挠着脸,遗憾道:“学生到了这边,当过牵线搭桥的月老,为数对修士,当那撮合山,当然需要那些男女足够心诚,可即便如此,学生依旧未能造就出这方天地的第一对山上道侣,晚了一步,就真的只是晚了一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桩福缘失之交臂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肯定不止只有你‘看上去像是’晚了一步,东边的白玉京,还有隐藏在扶摇洲和桐叶洲难民中的高人,一样做过类似尝试,而且注定一样落空了。天心不可测,人算不过天算。只要你有心,就一定会慢上一步,此事无解的。不要小觑这座天下的大道,只能靠那些冥冥中的天意自行决断,东山,以后类似事情,不要做了,会被记账,也是要还的。”
陈平安抬头看天,喃喃道:“天意不可违,不是随便说说的。”
崔东山点点头,“若非如此,我就会顺着本心,先拣选下宗地址,就立即赶回南边,在那帮桐叶洲迁徙流民之中,拣选一两个身负龙气的,广撒网,为几个有资质当那人间君主的家伙,做扶龙之举了,实在是凭人力造就道侣一事碰壁,再不敢去刻意追求那第一份‘人道功德’。”
陈平安笑着转头安慰道:“看似什么都不做,只需自然而然,顺势而为,说不定反而会有些意外之喜。”
崔东山笑道:“听先生的。”
天地初生。
宛如稚子,渐渐开窍。
一座崭新天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随之机缘四起。
第一座悬挂像、立神主敬香的山上祖师堂,被飞升城获得。
故而飞升城所有剑修的外出游历,其实可以得一份无形庇护。
如果不是得了这份大道眷顾,在那些“古怪”横行的山水秘境之中,飞升城剑修的伤亡,恐怕翻几番都不止。
五彩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飞升境。
以及被五彩天下大道认可的天下第一人。
皆是破境一事势如破竹的宁姚。
此外宁姚还是剑修,又有额外的一份馈赠。
再加上她是第一位斩杀“古怪”的修道之士。
谁与争锋?
所以就算是一位来自别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胆敢擅闯五彩天下,只要被宁姚问剑一场,都有可能有来无回。
崔东山问道:“收集金精铜钱一事,先生有眉目了?可有进展?”
陈平安无奈道:“正愁呢。”
剑修的本命飞剑,想要提升品秩,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种是淬炼飞剑,例如凭借斩龙台砥砺剑锋,就是一种捷径,再一种要更难,是找出更多的本命神通。陈平安的笼中雀和最早的“井底月”,通过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一战,还有后来的托月山一役,将后者提升了一个台阶的品秩,才有了现在的“井中月”,而且依靠与陆沉借来的一身十四境道法,当时一剑曾经成功分化出数十万计的飞剑,陈平安做过一番粗略推衍,未来那把炼化至巅峰的“井口月”,再依靠陈平安自身足够高的剑道境界,大致能够一鼓作气支撑起百万把飞剑。
除此之外,陈平安之前在仙都山的洞天道场内,就一直试图凭借井中月的众多飞剑,将心相大道显化出一份“真相”。
这就意味着井中月的炼制,不但有了最终方向,一种是增添飞剑数量,再就是找到了井中月的第二种本命神通,所以陈平安此刻脚下,等于有了一条从无到有的道路。
唯独笼中雀,一直停滞不前。
但是陈平安在闭关期间,有一个设想,但是暂时无法真正尝试,理由很简单,缺钱。
而且说不定这种“炼剑”,就是个无底洞。
不是缺少三种神仙钱,而是金精铜钱,或者追本溯源,是缺少那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或是大修士兵解离世后崩碎的琉璃金身。
后者可遇不可求,当初杜懋“飞升”失败,为了争抢其中一块琉璃碎片,宝瓶洲那边,连神诰宗祁真都亲自出手了。
前者相对简单,也仅是“相对”而言,事实上如今浩然天下,各路神祇的金身碎片,哪个王朝不想要?哪个大宗门不想买?寻常修士,谁又能真正买得着?
因为陈平安想要将已经自成一座小天地的那把笼中雀,真正提升到一种“大道循环无缺漏”的境界。
这就需要陈平安在笼中雀之内,打造出一条完整的光阴长河!
在此境界内,谁不是笼中雀?
那个至今还半藏掖的刘材,此人拥有两把飞剑,专门克制陈平安的这两把本命飞剑,到时候你刘材再来试试看?
你来不找我,我都要找你。
崔东山笑道:“掌律长命又不是外人。”
陈平安点头道:“不会跟长命客气的。”
崔东山忍住笑,“就怕长命道友一给就全都给,先生也愁。”
陈平安自嘲道:“愁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估计会被打吧。”
崔东山问道:“大骊宋氏那边?”
陈平安说道:“当然也会开口,不过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免得被坐地起价,毕竟又不是咱们泉府的那位高兄,喜欢主动上门被人杀猪。”
崔东山小声道:“还有师娘那边呢?”
陈平安倍感无奈,没说什么。
这座天下的“古怪”,宁姚可不止斩杀一尊,除了那位远古十二高位之一,其实还有。
倒不是陈平安矫情,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妥。
当然还有皑皑洲,流霞洲,这两个丝毫未被战火殃及的大洲,山河稳固,两洲本土山水神祇都无任何折损,这就意味着大修士、大宗门手上的所有金身碎片,都可以买卖,当然前提是价格合适,足够高。此外像皑皑洲刘氏,还有当初在鸳鸯渚打过一次交道的包袱斋,以及蜀中暑所在的天隅洞天,仙人葱蒨所在宗门,而这位女子仙人本身就又是松霭福地之主,再加上百花福地,以及那位与大龙湫龙髯仙君是忘年交的某位飞升境老修士……这些人或者山头手上,传闻都有不同数量的家底,关键是金精铜钱和金身碎片在他们手上,都不算那种必可不缺之物,至多是待价而沽,要么就是找买家,得看眼缘。
崔东山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缝补山河一事,咱们下宗所在的桐叶洲,就是金身碎片的最佳来源,还可以随便杀价。”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就干脆别去想了。”
崔东山问道:“先生何时返回仙都山?”
陈平安无奈道:“就在今晚吧。”
崔东山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你没猜错,我是打算赶在立春之前,先去看一眼那棵梧桐树。”
浩然天下矗立有九座雄镇楼,只有两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处,其中就有桐叶洲的镇妖楼,它与那座“镇白泽楼”差不多,形同虚设,就真的只是读书人做点表面功夫差不多。
只是这座镇妖楼,又有不同寻常之处,并非是什么建筑形制,而是一棵岁月悠悠、道龄无穷的梧桐树,相传这棵古树,年岁之高,存世之久,犹胜三教祖师,简单来说,就是它的岁数,要比人间第一位修道之人都要大。故而就连师兄君倩,都曾说自己年少时,喜好游历四方,就曾见过这棵参天大树。
可能,只是一种可能,此树唯一压胜之道士,正是东海观道观的那位老观主。
而大战之中,老观主确实没有半点照顾蛮荒天下,反而给出了那枚道祖亲手炼制的铁环,帮助浩然天下护住梧桐树,始终不曾被文海周密染指。
崔东山欲言又止。
显然还是不放心先生的那个选择。
这让小陌颇为意外,公子只是去看一眼梧桐树,在崔宗主这边,怎么好像是去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一般?
陈平安笑道:“我这个叫事在人为,跟你的作为能一样?”
崔东山的神色有些低落。
小陌就愈发奇怪了。
之后陈平安没有直接返回酒铺,而是临时改变主意,带着两人御风掠过飞升城,来到紫府山地界,落下身形,站在一处稻田的田垄旁边,稻田内种植有邓凉赠送的重思米,暂时受限于土壤,只能是一年一熟,只是对水土要求极高,栽种不易,以后等到土地肥沃,就可以一年两熟。
一位年纪轻轻的农家练气士立即赶来,眼中充满戒备神色,问道:“你们是谁,不知道规矩吗?”
只听那个青衫客笑道:“我叫陈平安。”
那人愣在当场,回过神后,小声问道:“隐官大人会久留吗?”
陈平安摇头道:“很快就走。”
那人急匆匆说道:“隐官别着急走,等我去取纸笔,千万别着急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
很快那位跟随师父一起来到飞升城讨生活的年轻修士,就拿来了一支蘸墨的毛笔和两本印谱,厚着脸皮壮起胆子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写上名字,若是能够添一句赠言吉语就更好了!”
陈平安满脸尴尬,好像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自己又不是苏子柳七那样享誉天下的文豪。
年轻修士满脸希冀神色,陈平安只得接过印谱和毛笔,分别在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的书页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还各写了一句赠语,吹干墨迹后,递给那位年轻修士,不曾想对方涨红了脸,不着急接过手,硬着头皮试探性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再写上年月日?”
陈平安便笑着又写下日期,末尾还添加四字,“于田垄畔”。
其实面带微笑的陈平安,比这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修士更尴尬。
打定主意,这种勾当,真不能再做了。
年轻人手持毛笔,怀抱印谱,与那位平易近人的隐官大人连连道谢。
看着那个兴高采烈离去的农家修士,崔东山蹲在田埂上,嘴里叼着草根。
陈平安坐在一旁,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笑道:“行了,别闷闷不乐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崔东山还是揪心不已,轻声道:“先生好不容易攒下的功德,就都不要了吗?”
以先生的脾气,只要真去了那棵梧桐树,就一定会做那件事,而一旦做了那件事,不但注定毫无功德可挣,甚至会赔上之前文庙功德簿上边的所有战功。
陈平安目视前方,神色淡然说道:“争取可以留下一点,下次来这边用得着。实在不行,也就算了。”
崔东山嚼着草根,问道:“如此一来,就要深陷泥潭了,先生的修行怎么办?”
陈平安反问道:“不是修行吗?”
崔东山哑口无声。
小陌就像听着先生学生两个在打哑谜,因为听到了崔东山提及公子的修行一事,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崔东山,能不能给我说道说道?”
崔东山唉声叹息,“岁星绕日一周,十二年即为一纪。”
小陌愈发如坠云雾。
崔东山只得详细解释道:“当年桐叶洲沦陷,山河陆沉,礼乐崩坏,在蛮荒军帐的有意逼迫和牵引之下,种种人心丑陋、种种举止悖逆,人与事不计其数,只说在那期间诞生的孩子,怎么来的?他们的亲生父母当真是夫妻吗?都不是啊。不管是以蛮荒天下占据桐叶洲那天算起,还是从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之后重新计算,不管是已经一纪,还是尚未一纪,有区别吗?这些个孩子,反正命中注定,该有此劫,谁都躲不掉的。”
“如果如今桐叶洲还是蛮荒天下的疆土,倒也不去说他了,那些孩子的出身,反正在蛮荒修士眼中,并无半点异样,可是在如今的浩然天下看来,他们就会是异端,是一种可能嘴上骂几句都嫌脏的贱种,那些孩子就像是天生带着罪孽来到这个世上,不该来,偏偏来了。就算这些孩子在未来的岁月里,熬得过旁人的指指点点,经得起各种戳脊梁骨的谩骂,躲得过众多人祸,也躲不过‘天灾’,因为他们就算侥幸长大成人了,一样始终不被桐叶洲恢复正统的山河气运所接纳,别说是什么修行了,可能光是活着,就是一种艰难,不一定死,不一定会早早夭折,但是这辈子肯定会吃苦,吃很多的苦,可能他们的人生,就会一直这样觉得生不如死吧,无缘无故的苦难,莫名其妙的灾殃,天经地义的不顺遂。”
“都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是这些孩子,好像也没得选择啊。”
“可如果不去管,一纪再一纪,甲子光阴过后,就像一茬山野草木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崔东山后仰倒地,不再言语。
小陌盘腿而坐,转头望去。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
小陌没有听到任何豪言壮语。
青衫男人只是轻声言语一句。
“我觉得这样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