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啧啧笑道:“郑先生这般人物,也需要潜心修道?”
跟郑居中下过棋的,除了崔瀺之外,大致都会有这么几个层层递进的感想。
我是怎么输的?围棋可以这么下吗?我跟郑居中当真是在下棋吗?
陆沉笑问道:“为什么事到临头,不把他拉下水?”
吴霜降和岁除宫,跟余斗和白玉京,那是青冥天下路人皆知的死结了,不算拉下水。郑居中却不同。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小路上有石子,以脚尖轻轻拨开,继续前
行,走在路上。
陆沉笑了笑,好小子,你就这么相信单凭自己,就一定可以走到白玉京……以及那处顶楼吗?
陈平安语气淡然道:“不是因为我是谁,所以一定能如何,做成什么事。而是因为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必然会做某些事,两者互为因果。至于某些事,无论大小,到底成与不成,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
陆沉笑着嗯了一声,双手抱住后脑勺,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理解,完全理解,你从来是如此,这一点就没变过。”
要说真正能够让陆沉都觉得需要敬而远之的棘手人物,白帝城郑居中绝对能算一个,而且名次极高,必在前三甲之列。
上次从托月山返回剑气长城,陆沉差点身陷一场绣虎处心积虑设置的阴险围杀,说实话,让陆沉真正感到心有余悸的,还是那个与吴霜降眉来眼去勾搭在一起的郑居中。一旦郑居中从陈平安或者准确说来是从崔瀺手中接过此事,那么以郑居中的行事风格,绝对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像一场针对陆沉的棋局,棋盘大小是全部天下,整个人间,与陆沉分出胜负之前,可以是百年甚至是数千年。崔瀺只是负责打造一块棋盘而已,至多是让师弟陈平安入局,“帮他崔瀺”下出那记先手,之后岁除宫吴霜降和那拨剑气长城的剑修,宁姚的飞升城,此外诸如浮萍剑湖、皑皑洲谢松花等,看似局外人,可他们兴许会一路下至中盘,例如齐廷济和龙象剑宗,已经秘密收纳数位隐匿在蛮荒多年的剑气长城旧人,陆芝,刑官豪素也肯定不会去白玉京神霄城练剑……但是真正在幕后掌控全局和收盘的,还是郑居中。
陆沉甚至怀疑崔瀺早年与郑居中秘密议事,是不是怂恿郑居中,只需做掉陆沉,就可以从此大道广阔,能够用某种不与三教祖师相通的合道方式,跻身十五境。
在青冥天下那轮崭新明月的道场内,被陆沉称呼“师叔”的老观主,曾经以人间作为棋盘,演化脉络万千,展现给陆沉。
要说陆沉最厉害的地方,归根结底,就是玄都观孙道长一语道破天机的那个评价,“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
准确说来,其实需要加上前缀和后缀,陆沉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陆沉。
与此同时,这两句话互为前提,就愈发凸显出陆沉在人间与所有人的“不一样”。
在青冥天下,哪怕是白玉京之外,陆沉几乎从不与任何道士起争执,有那胆子大的,敢于与陆沉出手问道斗法,陆沉也都是直接认输或者跑路。
简单而言,三千多年来,陆沉不管是在浩然天下,还是青冥天下,他是没有任何一个寻常意义上的敌人和仇家的。
就像那座玄都观,除了陆沉,谁敢隔三岔五就去那边蹦跶?只说那位看门的女冠,虽说见着了陆掌教就嫌烦,可她内心深处却从不会把陆沉视为仇寇,哪怕对方来自白玉京,还是一位城主和掌教。
所以先前陈平安的那个“校书”说法,可谓一语双关的同时,一语中的。
假设整座天地是一本书的话,陆沉却与之互不仇视,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一轮明月中,老观主指着那个棋盘,调侃陆沉一句,“果真如此,不死也要少半条命。”
原来棋盘之上,所有与陈平安有种种因果脉络的“棋子”,包括落魄山在内,就像这里一颗那边一颗,再加上他们各自的宗门仙府、身边挚友,显得东一块西一块,不断……切割天下。棋盘上的所有两颗棋子之间,以各种脉络相互衔接,故而许多棋子,暂时看似与陈平安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例如这趟赶赴天外的山海阁,女冠杨倾,还有那位与文圣讨要印章、扇面的徐棉等等,更有王原箓,张风海等……老观主最后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更是将那块布满修士人名、山头门派两种棋子的“棋盘”竖起,顿时整块棋盘如一堵墙壁,挡在陆沉眼前,老观主还有闲情逸致询问陆沉一句,是不是很像一堵墙上题满诗词、瞧着令人厌恶的“疥壁”?
于是陆沉说了句陈平安暂时没办法深究缘由的言语,“如果你按照师兄崔瀺的谋划走下去,你原本可以将一门剑术练到极致,这条道路,有可能就是你跻身十四境的合道之路。”
陈平安说道:“想来做任何事都有回报或是代价。”
“人不可轻易自恕。”
陆沉微笑道:“亦不可令人恕我。”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离开书简湖已久。”
陆沉笑了笑,“道家说天地,佛家说世界,世界世界世与界,一光阴一地理,你要是这么说,就说明距离书简湖还不远,可能年月久了,走得远些,也可能反而走得近,谁知道呢,更可能或者一下子很远又突然很近……”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既然陆掌教自己说咱俩是朋友,那就劝你念我一点好。”
陆沉使劲点头,双手合十,满脸肃穆道:“惟愿世间人心皆是今时今日之书简湖。”
然后陆沉自顾自说道:“估计吴宫主与我那师叔差不多,合道之路,不止一条。”
陈平安屏气凝神,只是不搭话。
陆沉和白玉京,你们只管猜你们的,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只管好好护住那条道路。
不知不觉,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就渐渐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中的山主,长辈,隐官。
当年从剑气长城走到倒悬山,散落在浩然各地的孩子,除了年轻隐官帮他们精心挑选的师父、门派,而那个已经拥有一上山一下宗两座宗门的二掌柜,就是这些孩子们的一座无形靠山,剑气长城这个名称,就是他们最大的护身符。
恐怕这也是为何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却迟迟不将其炼化的根源。
五彩天下的飞升城,有陈平安这个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在这边,以后真遇到某些天大的事情了,文庙就算是他们的半个娘家,某些情况,哪怕宁姚都无法解决,文庙是可以与白玉京硬碰硬掰手腕的。
至于大骊王朝,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就是一座无形的靠山。
这也是皇帝宋和为何要现身那场婚宴,亲自邀请陈平安担任那个位置暂时空悬的国师。
不是说国力在一洲版图上依旧强大无匹的大骊王朝,就真拿那些蠢蠢欲动的南方诸国没办法,可就像陈平安一回到落魄山,根本无需大骊宋氏用任何外交辞令,那些试图撤掉山顶石碑的南方诸国,自己就消停了。
“皆言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古之得道者,福祸生死皆豁达。匹夫之怒,血溅三尺,以头抢地尔。相信才情无双的吴宫主,只会所求更大。”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吴霜降给自己铺就的那条退路是什么,贫道暂时猜不到,也懒得猜了,反正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至于吴霜降这位兵家高人的谋划,并不复杂,与岁除宫那几个都曾名垂青史的同道中人,在青冥天下掀起一场场战事,最终所求,无非是将贫道的余师兄变作……一条陆处的吞舟之鱼。”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各有各的内忧外患,后者的外患,自然就是天外天那些杀之不绝的化外天魔。
前不久道祖亲自出马,像是与天外天的那尊化外天魔达成了某个契约。如此一来,白玉京唯有内忧而已。
陆沉微笑道:“同欲同求者相憎相恨,同忧同理者相亲相爱。”
“吴宫主当然找到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兵家高人,其中一人,他在兵法一道,可谓厉害得不能再厉害了。”
说到这里,陆沉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万年以来,也不管武庙陪祀神位是哪些,论战功,论用兵,不管后世怎么为心中兵家争名次,此人必然在前五,擅长以少胜多,也能,还喜欢打一些让对手输得莫名其妙的神仙仗。”
“此人年轻容貌,化名桓景,道号‘无恙’。”
“但是白玉京这边,也不是没有高人。比如在某座城内一座止戈宫辖下放马观又辖下的一座不知名小道观,名为灵显观,观主如今是个老人面容,著兵书多年,只与道侣结伴修行,与世无争,不理俗事。他从不外出离开放马官地界,只是偶尔在道观周边地界游览,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灵寿木手杖,独自行走在云中白道之上。此人与那桓景刚好相反,同时代无敌手,无敌手到了哪种境界?就是后世翻看那段史书,都觉得是因为同时代无一名将,故而此人才能打胜仗那么多,而且次次都轻松得不像话。”
陆沉伸了个懒腰,停步在一棵河边树下,“羡慕某些人,萍水相逢,不必知名姓,只需片语相投,就可义结生死。”
陈平安问道:“跟我聊这些远在天边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陆沉认真说道:“你怎么不知道不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陈平安笑问道:“近在眼前?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陆沉说道:“也对。”
此后一路无言,走远了学塾再原路返回。
人间山水校书郎。
青青槐荫,皎皎月光。春风一披拂,百卉各争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