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太心急了。”
“该等我出山的。”
沉睡万年的那拨大妖,白景,无名氏,离垢等,当年都曾跟随这位兵家老祖,再次开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事。
远古第一役,名为登天,众志成城。第二役,其实就是一场内讧,当时几乎整个妖族都选择押注一人。
按照杨老头的贬低说法,就是一场分赃不均的内讧。
打下了“天上”,论功行赏,排坐坐吃果果,结果就没几个满意的。
小陌虽然一向喜好跟人问剑,却从不掺和这些无甚意思的利益之争。
陈平安岔开话题,“在全椒山那边,听小陌说前辈,刚刚走了趟青冥天下。”男人自顾自挑了张椅子坐下,道:“拿回一点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再就是顺道找个朋友叙旧,本想着喝过酒,就去鸦山见一见那位号称数座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林师’。不曾想老友的道场依旧,却已物是人非。我那老友一贯行事老道,早有预算身后事,经过千年复千年的长远铺垫,好不容易冒出了个占尽便宜的十四境修士,与开山祖师道力相仿了,本来想念在与他家老祖情谊,要对他指点几句,可那家山风,实在是一塌糊涂,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就没几个好货色,老友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我就拗着性子,与他讲了几句,不曾想那厮是个半点不知好赖的,反过来冷嘲热讽,怪话连篇。就我这脾气,能惯着他?双
方约定,口头订立了生死状,打了一架。哪里料到好歹是个十四境,即便是新鲜出炉、酒里掺水的货色,竟然如此体魄孱弱,不堪一击。”
陈平安没说什么。男人大笑起来,“他那道场,好像与武夫不对付,一提起纯粹武夫,便要来上一句武夫全靠嘴硬。搞得一州境内,武学宗师才听说他跻身了十四境,就全跑到别州了,但是由此可见,一州武夫,确实丢人现眼,也怪不得他们这帮道官仙师瞧不起武夫。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订立了生死状,还要阴阳怪气问我一句,‘本座评价
武夫几句,关道友何事?’
男人眯眼而笑,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关不关我的事?”
陈平安说道:“设身处地,我要是前辈,可能就会回一句,对对对,道友高见,说的都对。”
男人随即大笑不已,掌心摩挲着椅把手,“碧霄道友说的不错,小子贼精贼精,果然一贯老道,是块学武好材料。”
陈平安说道:“前辈得闲的时候,可以去见一见曹慈,相信肯定不会失望。”
男人点头道:“已经见过了,比你顺眼多了。”
陈平安一时语噎。
男人说道:“事先都是价格谈妥了的,我此次登船就是看货验货取货。”
陈平安松了口气,“理当如此。”
————
蛮荒天下。
落叶他乡树。
四处衔接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分别是东海黥迹,南海神乡,西海日坠,北海天目。
位于蛮荒的四处归墟,相互之间,距离遥远。故而中土文庙在堪称“死地”的四处,安排了大量顶尖战力,坐镇其中。
与此同时,浩然在蛮荒天下北部,开辟出三座巨大的渡口,分别名为秉烛、走马和地脉。
兵家有过一个粗略估算,浩然九洲以三成之力,防御蛮荒妖族的入侵。如今却是要以七成之力,攻伐蛮荒天下。
儒家书院这边,大量获得“正人”头衔的大君子,和君子,都已经置身于战场第一线的归墟出口处。
此外一些君子和大量书院贤人,都在两座渡口“行走”历练。蛮荒日坠归墟这边,顶尖战力除了苏子,还有新晋十四境修士柳七,大骊铁骑主帅宋长镜,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层、却有道号龙伯的张条霞,以及桐叶洲玉圭宗宗
主,剑仙韦滢,和止境武夫吴殳等人。
虽然苏子依旧是飞升境,柳七已是十四境,仍然以苏子为此地的主事者。
今日有客造访,是两位联袂云游至此的道士,中年道士身穿黄色道袍,长髯飘飘,老道士着青袍披鹤氅,两者貌似年龄悬殊。
在关卡处告知缘由,很快便有苏子爽朗大笑,离开临时衙司,快步走向那位仙风道骨的道士,与之把臂言欢,“子京兄!一别多年,重逢云水间。”
中年道士微笑道:“幸甚。”
这位长髯道士,名杨世昌,字子京,道场位于崆峒山。道士面如冠玉,腰别一支紫竹洞箫。
在某一年的秋日,苏子游宦生涯期间,曾与友人一起泛舟夜游,作赋记录,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
舟中苏子扣舷高歌,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挚友共谈玄义,洗盏更酌,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不知东方之既白……
苏子似有所指,笑道:“子京兄,如今是仙人境瓶颈,既然身在修道关键处,何必趟浑水,以身试险。”
杨世昌微笑道:“苏兄又何必明知故问。再者说得俗气一点,仙人境瓶颈,好像比不过飞升境瓶颈?”
苏子说道:“我向佛慕道不假,底色终究是儒家弟子,有些事情,当仁不让。”
杨世昌说道:“苏子是读书人,贫道便不读书了么?”
苏子哈哈大笑,“可以为子京兄破例,畅快喝酒去!”
上次天下大乱,如宝瓶洲灵飞观天君曹溶这样的道士,乱世一起便下山,战事平定则功成身退,不在少数。昔年战线被蛮荒大军一路推到北方的金甲洲,便有七八道士,道力惊人,在南部行踪不定,大杀四方,遇妖杀妖,给蛮荒后方造成不小压力。尤其是最后一役,
五位道士竟然直接突袭一座军帐驻地,打碎一整条大岳山脉,最终迫使战损不小的军帐不得不搬迁别地。
而这拨道士,也只剩下两人。
上次中土文庙议事,发出邀请,两位道士辞而不往。
那个沉默寡言的青袍道士说道:“苏子,阵法繁密至此地步?”
苏子收敛笑意,点头道:“文庙早有要求,各大渡口的大阵,必须能够抵挡住蛮荒十四境大妖的倾力一击。”
道理再简单不过,只要挡得住蛮荒大妖这一手,接下来自有浩然十四境出手。
青袍道士点头道:“贫道虽不擅长捉对厮杀,却可以为此阵略尽绵薄之力。”
苏子作揖致礼,笑道:“先行谢过,不胜感激。但是此事还需文庙那边三四人都点头才行。”大阵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渡口周边百万人的安危,必须小心再小心,所以每一个阵法环节的增减或置换,苏子在内的几位渡口主事人,都需要与中
土文庙那边禀报详细情况。柳七曾经笑言,所谓三四人,其实就是二三人表态,幕后的真正关键一人说可否而已。
青袍道士不以为意,还以稽首,淡然道:“理当如此。”
贫道昔年云游至白帝城彩云间,有幸与郑先生讨论过阵法之本。
前不久有一批书院弟子来这边历练,他们更早在走马渡口,帮忙处理行伍庶务。
队伍其中有个名叫李槐的年轻儒生,来自文庙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宝瓶洲山崖书院,头衔是贤人。身边几乎都是君子贤人,也不显得突兀,书院弟子在远游路上,经常一起切磋学问,探讨性命义理,李槐都不主动说话,只是认真旁听,偶尔有人让他发表看法
,李槐也只是说自己不懂。
一开始还有人误以为李槐是朴拙,性格内向,不喜言辞的缘故,才会只听不说。相处时日一久,才知道李槐……是真不懂。
但是李槐确实虚心且好学,故而同行君子贤人们并不会低看李槐。
关系好了,都会各自问及师传,李槐只说当年书院山长是如今礼记学宫的茅司业。
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如今可是中土文庙的……大红人。公认治学严谨,铁面无私,以理服人……
转入礼圣一脉的茅司业,留在中土文庙,主要是辅助昔年恩师的文圣处理大小事务,就说巧不巧吧?
关于此事,文庙内外,浩然山上,私底下不是没有一些议论。
听说是那关门弟子的主意?
不可能吧?
觉得不可能?那是你没去过剑气长城。
这里边有什么门道?
门道?嘿,多了去了!
……
一个身形佝偻的矮小老头,没打招呼就来了,尤为特殊的,是老人身边,竟然还带着一个绝对不该出现此地的人物。
他们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联袂凭空现身,进入了这座戒备森严的雄伟巨城。
苏子和几位大修士都说不用管。散步走在城池之中,汉子境界足够高,稍加留心,便随处可见都是阵法流转的流光溢彩,汉子啧啧称奇,“此地防御,有点夸张了。其余几个地方,也是差不多的
水准?”
叠阵复叠阵,天衣无缝,毫无阵法之间相冲的顾虑,只说其中之一,便是五座五行大阵再叠为一阵,精妙且高明。老人点点头,“几个地方,差距高低有限,而且每日还在层层加厚,那些山巅修士,都要脸,攀比心很重,不愿丢了面子。浩然天下那边,从来不缺奇人异士,如
今神仙钱也不缺,”
汉子忧心忡忡问道:“之祠道友,给句准话,我要是被围殴,你到底负不负责?”
老人反问道:“我说话一向不作数。你还要不要一句准话?”
汉子长叹一声,“认你当道友,比你更眼瞎。”
老人说道:“嘴巴这么臭,怎的,来之前,钻过仰止或是官乙的裙底了?”
汉子服了,乖乖闭嘴。
临近一地,老人悄悄扯了扯衣领,理了理袖子。
汉子只觉得开了眼,此行不虚。
一位大骊兵部员外郎正在给近百人授课,手持画杆,复盘讲解前不久某场战役的双方优劣、得失。
在座的,既有书院的君子贤人,诸子百家的炼气士,更有统兵的诸洲武将。
“学堂”之内,座无虚席。
李槐就坐在靠窗的角落,听到重要地方还会提笔记录。
对于排兵布阵一事,李槐虽不精通,却是打小喜好,所以听课格外认真。
那个干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头儿,眼眶凹陷,双手负后,在窗外踮起脚尖,“看着”伏案埋头写字的李槐。
老人身边,准确说来是脚边,还有个身材精悍的中年男子,正背靠墙角根,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缓缓摩挲。
老头颇为自得,“没名字,我这徒弟如何?”
被调侃说成是“没名字”的中年男人,实在疑惑,松开手,站起身问道:“什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