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路忍不住叫了起来,道:“让我高兴?”
王动道:“一个人请客的时候,总是特别高兴的,是不是?”
郭大路双手抱头,道:“是是是,我真高兴,真他妈的高兴得不如死了算了。”
一个伙计忽然走过来,道:“王大哥不必为付账的事发愁,这里的账已算清了。”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里总算有个良心好的人。”
这伙计脸红了红,笑道:“我本来的确想替王大哥结账,只可惜有人抢着先把账会了。”
王动道:“是谁?”
这伙计道:“就是坐在那边角上的那位客人。”
他回过身,想指给他们看,又怔住。
那边角上的桌子上还摆着酒菜,人却已不见了。
郭大路走在最后面,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拍了拍那送客下楼的伙计肩膀,道:“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这伙计道:“请说。”
郭大路道:“你赢了这么多钱,准备怎么花呢?”
这伙计道:“我不准备花它。”
郭大路瞪着他,就好像忽然看到个圣人似的。
这伙计忽又笑了笑,道:“我准备用它作本钱,再去赢多些,最近我手气不错。”
郭大路还在瞪着他,忽然大笑,笑得弯下腰,差点从楼上滚下去。
他大笑着拍这伙计的肩,道:“好主意,好主意,就要这样,人类才会进步,我代表天下的人感激你。”
这伙计还想问:“感激我什么?”
郭大路却已走下了楼。
这伙计叹了口气,摇着头,喃喃道:“看来这些人不但是冤大头,而且还是疯子。”
以前有个很聪明的人说过一句很聪明的话:“被人当做冤大头和疯子,其实也是件很有趣的事,甚至比被人当做英雄圣贤更有趣。”
那伙计并不是聪明人,当然没听过这句话,就算听过,也不会懂这句话其中的道理,聪明人的话,本就很少有人能听得懂的。
世上有两种人。
一种人做的事永远是规规矩矩、顺理成章,他们做的事无论谁都能猜得出,都能想得通。
另一种人做事却不同了,他们专喜欢做些神出鬼没的事,非但别人想不通他们在做什么,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想不通。
王动就是这种人。
林太平也是。
但世人却还有样东西比这种人更神出鬼没。
那就是钱。
你不想要钱的时候,它往往会无缘无故、莫名其妙的来了。
你最需要它的时候,却往往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
杀人是什么滋味?
很少人知道。
一万个人中,也许只有一个是杀过人的。
有人说:“不管杀人是什么滋味,至少总比被人杀好。”
说这种话的人,他自己一定没有杀过人。
也有人说:“杀人的滋味比死还可怕。”
说这种话的人,就算自己没有杀过人,至少已经很接近了。
“你有没有杀过人?”
“你怎么杀他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
林太平一直在等着他们问他这三句话。
他们没有问。
王动、燕七、郭大路,三个人又好像约好了,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一路上三个人根本没有开过口。
县城距离那山城并不远,但是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很远了。
郭大路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曲调也许已流传很久,歌词却一定是他自己编的。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编得出这种歌词来。
“来的时候威风,去的时候稀松。来的时候坐车,去的时候乘风。来的时候铛铛响,去的时候已成空。来的时候……”
燕七忽然道:“你在唱什么?”
郭大路道:“这叫“来去歌”,来来去去,一来一去,去的不来,来的不去。”
燕七忽地跟着他的调子唱道:“放的不通,通的不放,放放通通,一通一放。”
郭大路道:“放什么?”
燕七道:“狗屁。这叫放狗屁。”
郭大路板着脸道:“你们用不着臭我,以前有人求我唱,我还懒得唱哩。”
王动点点头,道:“我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燕七眨眨眼,道:“是什么人?”
王动道:“聋子。”
郭大路想板起脸,自己却忍不住笑了。
林太平忽然冷笑,道:“聋子至少比那些装聋作哑的人好。”
郭大路眨眨眼,道:“谁装聋作哑?”
林太平道:“你,你,你。”
他用手指往他们三个人脸上一个个点了过去,接道:“你们心里明明有话要问,为什么还不问出来?”
王动道:“不是不问,是不必问。”
林太平道:“为什么不必问?”
王动道:“那种人活着不嫌多,死了也不嫌少。”
郭大路道:“对,对,那种人死一个少一个,越少越好。”
他拍了拍林太平的肩,笑着道:“你既然没有杀错人,我们又何必问呢?”
林太平咬着牙,忽又道:“你们杀过人没有?”
郭大路看看王动,王动看看燕七。
燕七苦笑道:“我只被人杀过。”
林太平忽然纵身向路旁掠了过去,刚落到树后,哭声已传了出来。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看看王动。
王动道:“他以前没有杀过人。”
郭大路点点头,道:“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燕七叹了口气,道:“原来杀人的滋味比被杀还难受。”
王动道:“南宫丑发现他在后面跟踪,一定以为他已发现了黑吃黑的秘密,所以就先向他出手,想杀了他灭口。”
郭大路道:“谁知想杀人的,反而被杀了。”
燕七道:“林太平的武功好像比我们强得多,比南宫丑也强得多。”
郭大路叹道:“这就叫做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刚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连只鸡都抓不住。”
哭声还没有停。
燕七道:“想杀人的未必杀得了人,他虽然杀了人,却不想杀人的。”
郭大路道:“我们去劝劝他好不好?”
王动道:“不好。”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哭虽然没有笑好,但一个人偶尔能大哭一场也不错。”
郭大路叹道:“我还是宁可笑,一个人要笑的时候,至少用不着躲在树后头。”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而且你无论怎么笑都不必怕人家来看热闹。”
你越怕别人看热闹,越有人来看热闹。
现在还没有天黑,路上的人还很多,有的人已停下脚,直着脖子往这边瞧,有的人甚至已走了过来。
郭大路擦了擦汗,苦笑着悄悄道:“我只希望别人莫要怀疑他是被我们欺负哭的。”
没有人“怀疑”。
每个人简直都已确定了。
看到这些人的眼色,燕七也不禁擦了擦汗,道:“你赶快想法子把他劝走好不好?”
郭大路苦笑道:“我没那么大本事,我最多也不过只能挖个洞。”
燕七道:“挖个洞干什么?”
郭大路道:“好钻到洞里去,也免得被人家这么样死盯着。”
燕七叹道:“你最好挖个大点的。”
郭大路恨恨道:“你们若是少输些,若是没有输光,我们至少还能雇辆车,让他坐在车里去哭个痛快。”
这句话刚说完,居然真的就有辆很漂亮的马车驶了过来,而且就停在他们面前。
燕七瞟了王动一眼,悄悄道:“我们最后那一把的确不该赌的,既然已输定了,就不该想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