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这次又遇见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
江湖中高手如云,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却只不过十三个。
这十三个人,当然都是极可怕的人物。
明月心将车窗上的窗帘拨开一点,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来了。”
三
日正当中。
杜雷从会宾楼走出来的时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脚下。
他脚上穿的价值十八两银子一双的软底靴,还是崭新的。
每当他穿着崭新的靴子践踏自己的影子时,他心里就会感到有种奇特的冲动,想脱掉靴子,把全身都脱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当然不能这样做,因为他现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现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准确。
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无论要在那地方耽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样的时候起居饮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样的菜饭。
有时他虽然吃得要发疯,却还是不肯改变!
因为他希望别人都认为他是个准确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对这种人总怀有几分敬畏之心,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经过十七年的苦练,五年的奋斗,大小四十二次血战后,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一点。
他一定要让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个终年赤着脚没鞋穿的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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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着宝玉的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着他这柄刀,对面一辆黑漆马车里,好像也有两双眼睛在盯着他。
近年来他已习惯被人盯着打量了,每个名人都得习惯这一点。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觉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个赤裸的少女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间。
这是不是因为对面车辆里的那两双眼睛,已穿透他镀金的外壳,又看见了那个赤着脚的野孩子?
──一刀劈裂车厢,挖出那两双眼睛来。
他有这种冲动,却没有去做,因为他到这里来,并不是来找这种麻烦的。
近年来他已学会忍耐。
他连看都没有向那边看一眼,就沿着阳光照耀的长街,走向他住的客栈。每一步跨出去,都准确得像老裁缝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样,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一尺二寸。
他希望别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样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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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心轻轻放下了拨开的窗帘,轻轻吐出口气,道:“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傅红雪冷冷道:“一年内他若还不死,一定会变成疯子。”
明月心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现在还没有疯……”
四
车马又在“一品香”对面停了下来。
一品香是个很大的茶馆,茶馆里通常都有各式各样的人,越大的茶馆里人越多。
明月心又拨窗帘,让傅红雪看了很久,才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傅红雪道:“人。”
明月心道:“几个人?”
傅红雪道:“七个。”
现在正是茶馆生意上市的时候,里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两百个,他为什么只看见了七个?
明月心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眼睛里反而露出赞美之色,又问道:“你看见的是哪七个?”
傅红雪看见的七个人是──两个下棋的,一个剥花生的,一个和尚,一个麻子,一个卖唱的小姑娘,还有一个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这七个有的坐在角落里,有的坐在人丛,样子并不特别。
为什么他别的人都看不见,偏偏只看见了这七个?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显得更佩服,轻轻叹息着道:“我只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
傅红雪道:“其实我只要看见一个人就已足够。”
他正在看着一个人。
刚才还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现在已醒了,先伸了懒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的把一口茶喷到地上去,打湿了旁边一个人的裤脚,他就赶紧弯下腰,赔着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裤脚。
一个人若长得太胖,做的事总难免会显得有点愚蠢可笑。
可是傅红雪在看着他的时候,眼色却跟刚才看着杜雷时完全一样。
难道他认为这胖子也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明月心道:“你认得这个人?”
傅红雪摇摇头。
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
傅红雪点点头。
明月心道:“你已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这个人有杀气!”
明月心道:“杀气?”
傅红雪握紧了手里的刀,道:“只有杀人无数的高手,身上才会带看杀气!”
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个臃肿愚蠢的胖子。”
傅红雪冷冷道:“那只不过是他的掩护而已,就正如刀剑的外鞘一样。”
明月心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眼比你的刀还利。”
她显然认得这个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细。
傅红雪道:“他是谁?”
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
傅红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来出现了一个很可怕的秘密组织?”
傅红雪道:“这组织叫什么名字?”
明月心道:“黑手!”
傅红雪并没有听见过这名字,却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力。
明月心道:“到目前为止,江湖中了解这组织情况的人还不多,因为他们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见不得天日。”
傅红雪道:“他们做的是些什么事?”
明月心道:“绑票、勒索、暗杀!”
一只手有五根手指,这组织也有五个首脑。
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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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又继续前行,窗帘已垂下。
明月心忽然问道:“一只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
傅红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最灵活的是哪根手指?”
傅红雪道:“食指。”
明月心道:“黑手的组织中,负责暗杀的,就是拇指和食指。”
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一身别人练不成的十三太保横练童子功。
因为他本是宫中的太监,从小就是太监,皇宫大内中的几位高手,都曾经教过他武功。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据说他不但在少林寺当过知客僧,在丐帮背过六只麻袋,还曾经是江南风尾帮,十二连环坞的刑堂堂主。
他们手下各有一组人,每个人都有种很特别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
所以他们暗杀的行动,从来也没有失败过。
明月心道:“但是这组织中最可怕的人,却不是他们两个。”
傅红雪问道:“是谁?”
明月心道:“是无名指。”一只手上,最笨拙的就是无名指。
傅红雪道:“无名指为什么可怕?”
明月心道:“就因为他无名。”
傅红雪承认。
声名显赫的武林豪杰,固然必有所长,可是一些无名的人却往往更可怕。因为你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刀已刺入你心脏时,才知道他的可怕。
明月心道:“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谁是无名指,更没有人见过他。”
傅红雪道:“连你也不知道?”
明月心苦笑道:“说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刀已刺人我心口时才知道!”
傅红雪沉默着,又过很久,才问道:“现在你还要带我去看什么人?”
明月心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道:“这小城本来并不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可是最近这几天,却突然来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
现在她对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为她已调查过他们的来历和底细。
傅红雪并不惊奇。
他早已发现她绝不像她外表看来那么样单纯柔弱。在她那双纤纤玉手里,显然也掌握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远比任何人想像的都大得多。
明月心道:“我几乎已将他们每个人的底细都调查得很清楚,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傅红雪道:“谁?”
明月心还没有开口,忽然间,拉车的健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车厢倾斜,几乎翻倒。
她的身子却已在车厢外。只见一个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倒在马蹄下。
已人立而起的健马,前蹄若是踏下来,他就算不死,骨头也要被踩断。
赶车的已拉不住这匹马,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缩成一团,更连动都不能动了。
眼看着马蹄已将踏下,明月心非但连一点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
她再看着傅红雪。傅红雪也已到了车厢外,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更没有出手的意思。
人群一阵惊呼,马蹄终于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倒在马蹄下,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却偏偏没有被马蹄踩到。等到这匹马安静下来时,这个人也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停的喘着气。
他的脸虽然已因惊惧而变色,看来却还是很平凡。他本来就是个很平凡的人,连一点特殊的地方都没有。
可是傅红雪看着他的时候,眼神却变得更冷酷。
他见过这个人。刚才被拇指一口茶打湿了裤脚的,就是这个人。
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看起来你今天的运气真不好,刚才被人打湿了裤子,现在又跌得一身都是土。”
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运气不好,比我运气更坏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霉,明天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霉!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