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

天涯明月刀 古龙 3934 字 2022-09-18

一股甘美温暖的汤汁,从咽喉里流下去,痉挛紧缩的胃立刻松弛舒展就像是干瘠的土地获得了滋养和水分。

傅红雪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只很白很小的手。一只很白很小的手,拿着个很白很小的汤匙,将一碗浓浓的,热热的,芳香甘美的汤汁,一匙匙喂入他嘴里。

看见他醒来,她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这是我特地要隔壁那洗衣裳的老太婆炖的鸡汤,是乌骨鸡,听说吃了最补,看样子果然有点效。”

傅红雪想闭上嘴,可是一匙浓浓的鸡汤又到了他嘴边,他实在不能拒绝。

她还在笑:“你说奇不奇怪?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别人,也从来没有人照顾过我。”

小屋里有个小小的窗子,窗外阳光依旧灿烂。

她的眼睛已从傅红雪脸上移开,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阳光虽灿烂,她的眼睛却很黯淡。她是不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没有人照顾的日子?

那些日子显然并不是在阳光下度过的。她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也没有在阳光下度过一天。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不管被人照顾或照顾别人,原来都是这么……这么好的事。”

她并不是个懂得很多的女孩子,她想丁很久才想出用这个“好”字来形容自己的感觉。

傅红雪了解她的感觉,那决不是个“好”字可以形容的,那其中还包括了满足、安全和幸福,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再寂寞孤独。

她并不奢求别人的照顾。只要能照顾别人,她就已满足。

傅红雪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又笑了。她喜欢别人问她的名字,这至少表示他已将她当作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人,既不是别人的工具,也不是别人的玩物。

她笑着道:“我姓周,叫周婷,以前别人都叫我小婷。”

傅红雪第一次发觉她笑得竟是如此纯真,因为她已将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洗净了,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她知道他在看她:“我没有打扮的时侯,看起来是不是像个老太婆?”

傅红雪道:“你不像。”

小婷笑得更欢愉:“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的。”

她皱了皱眉道:“你来的时候样子好可怕。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快死了,我随便问你什么话,你都不知道,可是我一碰你的刀,你就要打人。”

她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

傅红雪沉默。

她也没有再问。她久已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拒绝。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对于这个无情的世界,她几乎已完全没有一点奢望和要求,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问,因为……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也轻轻打了我一下,却没有像别人那么污辱我,你还平白无故给了我那么多银子。”

对她来说,这些事已经是很大的恩惠,已足够让她永远感激。

“你给我的那些银子,我一点也没有用,就算天天买鸡吃,也够用好久了,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等你的病好了再走。”

她拉住他的手:“假如你现在就走了,我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是个卑微下贱的女人,为了五钱银子,就出卖自己。

可是她对他一无所求,只要他能让她照顾,她就已心满意足。比起那些自命“高贵”的女人来,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

她出卖自己,只不过因为她要活下去。又有谁不想活下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忽然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酒?”

小婷道:“这里没有,但是我可以去买。”

傅红雪道:“好,你去买,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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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本不该喝酒的。

──他为什么要喝酒?是不是因为心里有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

──可是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事,喝醉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

她想得一向很少,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他肯留下,无论叫她去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人活着就该奋发图强,清醒地工作,决不能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这些话她全不懂。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从来也没有人给过她机会让她爬起来。

对她来说,生命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么复杂、那么高贵的事。

生命并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又怎么能对她有太多要求。

傅红雪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

一个人醉的时候,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无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买酒,买了一次又一次,有时三更半夜还要去敲酒铺的门。她非但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也从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只不过有时她去得太久,卖酒的地方却不太远。

傅红雪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却从未问她为什么去得那么久。

那天他给她的只不过是些散碎的银子,因为他身上本来就只有些散碎银子。他一向穷,正如他一向孤独。

可是他也从未问过她买酒钱是哪里来的。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她也从未问过他任何事,却说过一句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话。那是在一天晚上,她也有了几分酒意时说的。

“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他的感觉又岂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有一天她特别高兴,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别多买了些东西,还买了只近来已很难得再吃到的老母鸡,可是她回来的时候,他已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酒瓶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痴痴地站在床前,从白天一直站到晚上,连动都没有动。

枕上还留着他的头发。她拈起来,包好,藏在怀里,然后就又出去买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生日?

她为什么不能醉?

傅红雪没有醉。这两天来,他都没有醉。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既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她,越远越好。

也许他们本就已沉沦,但他却还是不忍将她也拖下去。

分离虽然总难免痛苦,可是她还年轻,无论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会忘记的。年轻人对于痛苦的忍力总比较强,再拖下去,就可能永远无法自拔了。

走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然后又开始往前走。他没有吃过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的胡子已长得像刺猬,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恶臭。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折磨自己。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个小小手帕包的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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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的纯丝手帕,是她少数几件奢侈的东西之一。手帕里包着的,是几张数目并不小的银票,和几锭金锞子,这也是那天从垂死的“食指”身上找出来的,他随手放在怀里,早已忘记,是他的病发作时,不停地痉挛扭曲,这些东西掉了出来,被她看见,她就用她最珍爱的一块手帕为他包起。为了五钱银子她就可以出卖自己,甚至可能为了一瓶酒就出卖自己。可是这些东西她却连动都没有动过。她宁可出卖自己,也不愿动他一点东西。

傅红雪的心在绞痛,忽然站起来狂奔,奔向她的小屋。

她却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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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前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其中还有戴着红缨帽的捕快。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别人,没有人理他,幸好有个酒醉的乞丐将他当作了同类。

“这小屋里住的本来是个婊子,前天晚上却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爷来抓她。”

“为什么要抓她?她为什么要逃?”

“因为她杀了人。”

──杀人?那善良而可怜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

“她杀了谁?”

“杀了街头那小酒铺的老板。”乞丐挥拳作势,“那肥猪本来就该死。”